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三九


  「他在玻璃工廠裡把手燙壞了。我們都著急得什麼似的。看樣子他那雙手是要沒有用的了。」

  她住了口,現出苦惱的樣子,他就明白看出她正在危難關頭。

  「那太糟了,」他說。「真太糟了。這是哪一天的事情?」

  「哦,差不多三個禮拜了。」

  「真是糟糕,可是咱們進去吃飯吧。我要跟你談談。我自從離開你,一徑都想知道你家裡的事。」說著,他引她進了飯廳,揀了一張隱僻的桌子。

  他叫她點菜,想要借此來岔開她的心事,可是她那時毫沒心思,又覺羞恥,還得他自己把菜單開出。他這才用一種引她高興的神氣向著她。「現在,珍妮,」他說,「我要你把家裡的事情同我詳細談談。上次我已經聽到一點,可是我要弄個明白。你說你的父親是個玻璃匠。現在他已然不能再工作,那是顯然的。」

  「是的,」她說。

  「他共有幾個孩子?」

  「六個。」

  「你頂大嗎?」

  「不,我的哥哥西巴軒頂大。他二十二歲了。」

  「他做什麼?」

  「他在雪茄煙店裡當夥計。」

  「你知道他掙多少錢?」

  「我想是十二塊吧,」她想了想回答說。

  「其他的孩子呢?」

  「馬大和味羅尼加不做事情。他們年紀都還小。我的兄弟喬其在威爾孫店裡工作。他當收送貨款的店徒,掙三塊半一個禮拜。」

  「你掙多少呢?」

  「我掙四塊錢。」

  他住了口,把他們一家的收入心裡默默計算一番。「你們給多少房錢?」他接著說。

  「十二塊。」

  「你母親多大年紀?」

  「將近五十了。」

  他把一柄叉子在手裡翻來覆去;他正在懇切地思忖。

  「老實對你講,我設想你家裡的情形也大約是如此的,珍妮,」他說。

  「我很替你們想過一番。現在我全知道了。你這問題只有一個答案,而且並不是壞的答案,只要你肯相信我的話。」他停了一停,預備讓她問這答案是什麼,她卻不問。她的心思完全為她自己的困苦所佔據了。

  「你要知道嗎?」他問道。

  「是的,」她機械地回答。

  「問題的答案就是我,」他回說。「你得讓我幫助你。我上次已然要幫助你了。現在你必須讓我幫助你,你聽見嗎?」

  「我上次本想不要你幫助,」她老實的說。

  「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他回說。「過去的事情不提了。我有心要給你家裡幫忙。而且我既然想到,馬上就要做到。」

  他就掏出錢包,抽出許多十元二十元的鈔票——共是二百五十元。「我要你拿去,」他說。「這不過是個開頭。我要你家裡從此不愁貧乏。來吧,伸手出來吧。」

  「哦,不,」她說。「不要那麼多。不要統統都給我。」

  「要的,」他回說。「不要推了。來吧。伸手出來吧。」

  她遵他的眼睛的命令伸出手來,他就扶著她的手指頭抓住鈔票,同時在手背上輕輕的一捏。「我要你拿去,心肝兒。我愛你,小姑娘。我不願意看見你受苦,也不願意你的無論什麼人受苦。」

  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種無言的感激,她又齧她的嘴唇。

  「我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呢,」她說。

  「你用不著謝,」他回說。「我倒要謝謝你呢——相信我吧。」

  他住了口,眼睛看著她,她臉上的美使他出神了。她眼睛看著桌子,不知跟著要來的是怎麼一著。

  「你想辭了事情呆在家裡怎麼樣?」他問道。「這就叫你白天也得自由了。」

  「這個不能夠,」她回說。「爸爸要不答應的。他知道我應該工作。」

  「話是很對,」他說。「可是你的錢太少了。天曉得!四塊錢一個禮拜!我很高興給你五十倍的錢,只要你有法子用。」他無所謂的用指頭彈著桌布。

  「我不能夠,」她說。「我簡直不知道怎麼個用法。他們要疑心我的。

  我得去跟我媽講出來。」

  他聽了她說的話,就明白她跟她母親之間必定有種同情的聯結,就連這樣的事情她也不肯瞞她的。他到底不是硬心腸的人,所以想到這一層,不免有點感動了。但是他終不肯放棄他的目的。

  「照我看起來,就只有一個辦法,」他很溫存的繼續說。「你是不配做現在這種工作的。你太文雅了。我反對這件事情,你把它辭了,跟我到紐約去,我好好的看待你。我愛你,而且也要你。至於你的家庭,那是你從此再用不著操心的。你可以替他們找一個美麗的家,好好的設備起來,什麼樣式的家具都由你揀。這樣辦法好嗎?」

  他說完,珍妮的思想立刻就折回她的母親——她的親愛的母親——身上。葛婆子一輩子所談的正是這件東西——一個美麗的家。如果他們能夠有一所稍大的房子,鋪排一點好家具,並且有一個種樹的院子,她該多麼快活啊!有了這樣一個家,她就可以不擔房租的心思,不用拙劣的家具,不受貧窮的苦楚;她一定是會快活的。那時珍妮見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好象窺破自己的心事,一時回不出話來,而他也看出一種巨大的勢力已經發生作用了。這是一個僥倖的啟發——這個給她家裡人一個美麗的家的暗示。他又等了幾分鐘,這才說道:「好吧,你就依我這麼辦好不好呢?」

  「好是很好,」她說,「可是現在辦不到。我不能離開家裡。爸爸要查問我到哪裡去的。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

  「你不能藉口說是跟聯橋夫人到紐約去嗎?」他授意說。「那是不能反對的,是不是?」

  「他們要不查出來,原不要緊的,」她不勝驚惶的睜大眼睛說。「可是要查出來呢?」

  「不會查出來的,」他不以為意地回說。「他們不會去查問聯橋夫人的事。人家太太們常要帶她們的女僕去作長途旅行。你幹嗎不告訴他們說聯橋夫人要你去——非去不可——所以去的嗎?」

  「你想我能這麼說嗎?」她問道。

  「當然咯,」他回說。「這有什麼奇怪呢?」

  她沉吟了一下,覺得這個計劃也還容易實行。然後她看了看他,心知跟這人發生了關係,就難免自己又要做母親。一想起生孩子的悲劇來——啊,她是不能再經過第二回的,至少不能在同樣的情境下。她不能把味絲搭的事情告訴他,但她不得不把這種不可克服的難處聲明一下。

  「我——」她才說出一句話的第一個字就停住了。

  「唔,」他說。「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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