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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21

  珍妮跟雷斯脫別後一禮拜不聞聲息,正有一個細細考慮的機會,現在來了這封信,就又使她深深感動了。到底她想要怎樣?到底她應該怎樣?到底她對這人的真情怎麼樣?她是不是真心願意回他這封信?如果是真心的,她又該說些什麼?這時以前,她的一切舉動都似乎只有個人的關係,不會連累到別人,就是當初為巴斯的緣故願意犧牲自己,也只是犧牲自己罷了。現在,就似乎非顧到別人不可,尤其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小味絲搭已經有十八個月,是個很有趣的孩子;她那大藍眼睛和輕淡頭髮已經預告將來的相貌賽得上母親;至於心理上的特質,也已顯出將來一定聰明伶俐的。葛婆子是把她寵得什麼似的了。葛哈德的態度轉變得很慢,還不能明白看出自己對她的興味來,但是也已分明對她有好感。父親的態度既有這樣的變化,珍妮就發起一種熱烈的願心,決不再叫老頭子心裡難過。她要是再做錯事,就不但對不起父親,並且要破壞那孩子的前途希望。她自己的一生是失敗的了,味絲搭是跟她離得開的,她決不可以連累她。想到這裡,就想不如回信給雷斯脫,索性把一切事情都對他講個明白。她本來對他說過自己不願做錯事情的。那末現在何妨對他明說出自己已經有孩子,請他不要再跟她糾纏。但是他會依她嗎?她疑惑。而且她真的要他聽自己的話嗎?

  要做這樣的招供,在珍妮是件很苦痛的事。因此她不免猶豫起來,信才開了一個頭,又重新把它撕掉。到後來,也是天數排定,剛巧父親突然的回家,就把這事擱起了,原來他是羊氏鎮玻璃廠裡受了意外重傷回來的。

  那天是八月後半月一個禮拜三的下午,葛哈德的信來了。但那信裡並不是用德文寫的那些做父親的老套話,也沒有附著每禮拜常川寄歸的那張五元的匯票,卻是一個別人代筆的便條,寫著他頭一天因玻璃鍋倒翻燙手重傷,以及次日早晨要到家的話。

  「這怎麼好呢?」威廉大張著嘴喊。

  「可憐的爸爸!」味羅尼加說時眼淚跟著湧出來。

  葛婆子兩手裹在圍裙裡坐在那兒,眼睛瞠視著地板。「這怎麼好?」她慌張地嚷道。老頭子要成殘廢的可能,打開來日艱難的一條長視景,使她沒有去細想它的勇氣了。

  巴斯是六點半回家的,珍妮八點才回家。巴斯聽見消息,現出驚駭的面容。

  「唉!那不是糟糕嗎?」他嚷道。「信上說起他的傷多重沒有?」

  「沒有,」葛婆子回說。

  「那末,我就不用著急,」巴斯寬了心說。「就是著急也無益。天下沒有不了的事情。假如我是你,我是不會著急的。」

  實際上,他的確並不著急,因為他的性情跟別人全然不同。他的生活負擔並不覺得重。他的腦子又不大,不能把捉事情的意義,也不能估計事態的重輕。

  「這個我也曉得,」葛婆子強作鎮靜說。「可是我不由得不著急。你想咱們剛剛過得幾天平穩的日子,偏又有這新災難來了。咱們有時候好象是碰著災星似的。咱們的命運幹嗎會這麼壞啊!」

  後來珍妮回來,葛婆子就本能地要去對她說話了,因為珍妮是她的一根支柱。

  「出了什麼事情了,媽?」她一開進門來看見母親的面色,就這麼問。

  「你幹嗎哭了?」

  葛婆子看了看她,把頭朝過半邊去。

  「爸爸的手燙壞了,」巴斯莊嚴地插進來說。「他明天要回家了。」

  珍妮朝過臉去瞠視著他。「他燙壞手了!」她嚷道。

  「是的,」巴斯說。

  「是怎麼燙壞的?」

  「玻璃鍋倒翻燙壞的。」

  珍妮看看母親,自己也禁不住出眼淚。本能地,她跑過去一把抱住了母親。

  「你別哭,媽,」她說時,自己也幾乎鎮定不住。「你別著急。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沒有什麼了不得。現在別哭了。」說到這裡,她自己的嘴唇也有點不自然起來,掙扎了好久,才能鼓起勇氣來細想這個新災難。那時她不由自主,一個遣之不去的新思想突然躍進她意識中來。雷斯脫的自願幫忙,現在該怎樣對付?他那愛的宣言又該怎樣對付?不知怎的,霎時間一切都兜上心來了——他的深情,他的人品,他願幫忙自己的意思,還有他的同情,跟當初巴斯入獄時白蘭德給她的一模一樣。她難道註定要作第二次犧牲嗎?其實一次和兩次又有什麼分別?她的一生不已經是一場失敗了嗎?她一面想過這些事情,一面看她母親坐在那裡,沉默,憔悴,如醉如癡。「真可憐,」她想道,「她的母親竟該吃一輩子的苦!叫她永遠享不著一點真正的快樂,豈不是一種羞恥嗎?」

  「我看現在也不用著急,」她停了一會兒說。「也許爸爸的傷並不象我們設想的這麼厲害。信上說他明天早晨回家嗎?」

  「是的,」已經恢復過來的葛婆子說。

  這以後,他們的話說得比較安靜了,及至一切方面都已經談到,一時全家人寂然無聲。

  「我們明天早上該有個人到車站去接他,」珍妮對巴斯說。「我願意去。我想聯橋夫人不會怪我的。」

  「不,」巴斯憂鬱地說,「你千萬不要去。我會去的。」

  他因這次命運的突變心裡很覺不快,臉上都表現出來,過一會兒,他就憂鬱地大步踱到房中去關門睡覺。珍妮和她母親看看別人都已經去睡,就在廚房裡坐著談起來。

  「我真不曉得我們現在怎麼樣才好,」葛婆子深知這回事情在經濟上要有影響,最後說起這話來。當時她顯得那麼的虛弱,那麼的無可奈何,以致珍妮再也忍受不下去。

  「別著急,媽,親愛的,」她一面委婉地說,一面心裡下了一種特別的決心。世間是廣闊的。其中正不乏由別人揮霍出來的適意和舒服。天不絕人之路,不幸的事情總不至於追逼得人無可生活的!

  那時她和母親坐在那裡,來日的困苦似乎是用清晰可辨的猙獰腳步近來了。

  「你看我們將來怎麼辦?」她母親又重複的說,原來她那幻想中的克利夫蘭家庭眼見得要崩潰了。

  「怎麼,」已經看得很明白而且知道有辦法的珍妮說,「沒有什麼不得了的。我倒並不著急。將來總有辦法的。咱們總不至於餓死。」

  她那時坐在那裡,分明認定命運已經把解救危局的擔子移到她的身上來。她必須犧牲自己;此外再無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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