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三二


  17

  這次突然的遭遇給予珍妮莫大的震驚,以致她過了幾個鐘頭才能夠恢復原狀。起初,她並不明白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件駭人的事情像是青天一個霹靂般來的。現在她又向一個男子輸心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她問她自己,而她自己的意識裡是有一個答案的。雖然她不能夠解釋自己的情緒,在性情上她是屬￿他的,而他也屬￿她了。

  戀愛是有命存乎其間的,就猶之乎戰爭。如今這個有力量有知識的熊一般的男人,雖然是個富商的兒子,且就物質的情況而言,他所處的世界不知要比珍妮的世界優越多少,可是他竟本能地,磁力地,化學地被這窮女僕所吸引了。雖然他自己還不知道,她實在已經成了他的自然引力,成了滿足他天性中最大需要的一個女人了。雷斯脫·甘曾經認識一切種類的女人,富的,貧的,他自己那個階級的高等女子,以及無產階級的女兒,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理想的女人能夠兼具同情,溫存,青年,美貌四樣特質。這種理想是始終牢牢留在他腦中深處的,合乎這種理想的女人一經出現,他就要弄她到手。他的打算是,如果要結婚,這個理想的女人應該從他自己的階級裡去找,如果為暫時圖快樂起見,那是無論在什麼地方遇到都可以的,當然把結婚的問題撇開不談。他原想不到自己會向一個女僕去正式求婚。不過珍妮是又當別論。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那樣的女僕。她很象一個上等人,並不自覺其可愛而實在可愛。這個女子真要算是一朵珍貴而難得的花!他為什麼不該想要弄她到手呢?我們對於雷斯脫·甘應該不存偏見,應該設法諒解他和他的處境。凡是人的思想,不能只憑一次愚蠢的想法去評定了它的價值;凡是人的人格,不能只憑一度情欲的放縱去判定它的高下。我們如今所處的世界,物質勢力的衝擊已近乎不可抗拒;精神方面的天性已被這一種的震驚壓伏了。我們的物質文明不住在作奇偉而複雜的發展,我們的社會制度不住在翻新花樣,又因鐵路,快車,郵政,電話,電報,新聞紙——一句話,就是社會交際的全部機關——而聚集,而增繁,而傳佈種種奇詭深微的印象:這種種生活的元素合併起來,就產生一種所謂萬花筒式的光耀,一種足以疲勞和窒塞思想道德的迷人的生活幻燈。這樣的生活就引起了一種知識的疲勞,它的表現就是各種程度的不眠症,憂鬱症,以及精神錯亂症的犧牲者。我們近代人的腦海,似乎沒有能力可以接受,分類,貯蓄這每日出現的巨量事實和印象。這所顯示的白光太白了。壓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太多了。譬如無限的智慧硬要裝進一個杯子般大小的有限的心裡來,你想能不能呢!

  雷斯脫·甘就是這種不幸情境的自然產物。他的心是天然善於觀察的,而且富於想像和風趣,卻因世間事物的繁富,生活全景的廣漠,種種色色,光耀炫人,離離奇奇,是非莫辨,也就使他胸無所主了。他生在信天主教的人家,卻不相信天主教的神聖的靈感;養在優秀的社會裡,卻已沒有門第的觀念;雖是一份舒服財產的繼承人,並都望他跟門第相當的人家配親事,他卻並不一定主張要有條件的結婚。結婚當然是一種制度。這是已經確定的。

  是啊,不錯。可是又算得什麼呢?這是全國人都相信的。誠然誠然,可是別的國度怎麼有相信多妻制的呢?此外還有別的種種問題,例如宇宙唯有一神或唯一主宰的信仰,以及共和、帝制、貴族政體哪樣最好等等,都是使他煩惱的。約言之,關於物質的、社會的、精神的全部事情,都曾到過他那心的外科室的刀底下,可是他都只解剖到一半就丟開了。人生對於他是未曾證明的。除開誠之必要一個觀念外,他就沒有一個觀念曾得最後的決定。此外的一切事情,他的態度就無非是動搖,疑問,猶豫,常要把那些使他煩惱的問題留給時間和宇宙背後的力量自去解決。的確,雷斯脫·甘是宗教,商業,社會三種元素結合的自然產物,只因受到我們民族生活中所流行的自由空氣的影響,所以思想行動具有一種幾乎不顧一切的自由。他已經三十六歲,而且分明是個有力量有作為的健全人格,但本質上畢竟是一個動物的人,只不過加上一層教育和環境的虛飾罷了。當他父親的時代,幾百萬愛爾蘭人有的工作在鐵路軌道上,有的開礦,有的掏溝,有的在新國土的無窮建造中擔磚運土,他也跟他們一樣,強壯,多毛,機警而敏捷。

  他十七歲的時候,因在學校裡犯規,他的先生安布羅司教士要打他,他就問道,「你明年要不要我來了?」

  那教士嚇得眼睛對他直視。「那是該你父親管的,」他回答。

  「我父親嗎,他是不會管的,」雷斯脫回說。「你如果把那條鞭子碰一碰我,你就再也管不著我了。我沒有犯過應該受罰的罪名,我從此再不挨你的打。」

  不幸這回的事情,單單說話是沒有用的,經過了一場愛爾蘭·美國式的角鬥方才解決,結果是折斷了那條鞭子,而學校的紀律大遭損害,他就不得不卷了鋪蓋回家了。回家之後,他正對著父親的面,聲明他從此以後再不進學校。

  「我情願馬上就做事情,」他解說道。「古典的教育對於我是沒有用處的。讓我進事務所去,我想幹些日子就可以幹下去的。」

  他父親阿基巴德是個精明直爽的人,在商業上享有無瑕的名譽,他聽見兒子表示決心,倒也稱許,就不再強迫他了。

  「那末你就到事務所裡來吧,」他說;「也許有你能做的事情。」

  十八歲就投入商業生活的雷斯脫,做事情一徑誠誠懇懇,父親對他的信任慢慢增高,現在他已成為父親的私人代表。凡是跟人訂契約,或是解決重要的事情,或是由工廠派代表跟人辦交涉,總都派到雷斯脫。父親完全信任他,又因他的外交手段好,辦事能盡心竭力,他的信用始終不損壞。

  「事業應該當做事業做,」是他頂喜歡說的一句格言,而他說出這幾個字眼的腔調,就是他的品性和人格的一種反映。

  他具有一種經過熔化的力量,就譬如火焰一般,雖然他確實知道自己能夠控制它,卻仍舊不時要讓它爆發。這種衝動之一,就是酒的嗜好,這是他以為完全能夠支配的。他心裡想,他喝得本來很少,而且都為應酬而喝,從來不曾喝過分。還有一個弱點,就是他那好色的天性,但是他也以為自己能夠控制的。他雖然喜歡跟女人發生不正常的關係,卻能決定危險點在什麼地方。他以為做男人的要是能把這套事情當做逢場作戲,那就不會招來多大的煩惱。最後,他又自命為懂得正當的生活方法,以為正當的生活無非就是不聲不響的去適應社會的情境,只不過略略加了點自己的見解來判定個人行為的是非罷了。不要無事討煩惱,不作無謂的希求,不作無端的傷感,而是要奮勉自強,保持自己的個性——這就是他的人生學說,他又認為這是很對的,因而躊躇滿志了。

  關於珍妮,他原先接近她的目的是純然自私自利的。可是現在,他已然行使過他的男性特權,她也至少已經有些兒屈服,他就開始認識她不是個尋常的女子,不是供暫時消遣的玩具了。

  有些男子一生中,必定有一段期間要無意識地不很從理想的快樂的關係上去看女性的青春和美,卻要從自身所處的社會傳統的關係上去看它。

  這種人遇到有娶處女為妻的可能的時候,必定要自問道,「我如今要去摟進懷中的人兒,明知不過是跟我自己一樣容易變化的一件東西,將來她姿色愈衰,我的擔負必愈重,那末我難道就因此而不得不受社會律條的束縛,因此而與社會締結盟約,因此而簽訂克制情欲的保證書,而且讓一個人終生都來干預我的一切事情嗎?」凡作這種想法的男子,總都不願因一種法定的關係而冒無窮的大險,所以認定無拘束的結合——即暫時的結伴——是有好處的。他們想要攫得人生的快樂,卻不願付與代價。他們以為經過這樣的享樂之後再去成立那種比較確定的傳統關係,方才可以無怨,方才沒有根本調整關係的必要。

  雷斯脫·甘是已經過了青年戀愛期的了,這個他也曉得。青年期的天真純樸的理想是已經過去的了。他需要女性伴侶的安慰,但他不願意因此而犧牲個人自由的那種傾向卻一天強似一天。如果他能滿足自心和天性的需要,而同時仍舊可以自由無拘束,那末他決不願意自己加上社會的鐐銬。當然,他是要找相當的女人做對手的,如今在珍妮身上,他自信已經發見這個相當的女人了。她是一切方面都能使他動情的;他從來不曾見過她這樣的人。講到結婚,那是不但不可能,而且不必要。他只消叫一聲「來」,她就非服從不可;這就是她的定命。

  雷斯脫平心靜氣的把事情想過一番。他閒步到她所居住的那條破爛的街道,他看過她所托庇的那座卑陋的房屋。她的貧窮,她的狹隘局促的環境,感動了他的心。他不應該慷慨,公道而誠實地對待她嗎?隨即他記起了她的出奇的美,他的心情也就改變了。不,他非弄她到手不可,只要是能夠的話——就在今天,愈快愈好。他懷著這樣的心情,由勞利街回到聯橋夫人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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