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天才 | 上頁 下頁 |
二〇五 |
|
尤金就這樣工作起來,迅速地、熱切地、才氣橫溢地想到什麼就畫什麼,雖然他自己有時候覺得往日的藝術魄力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瑪特爾家附近,他租到一間光線充足的朝北房間,他試著畫了她和她丈夫的畫像,還有她和小安琪拉的,佈局典雅簡樸。接下來,他又挑選街頭人物作為對象——工人、洗衣婦、醉漢——各種人物。他常把畫布毀掉,不過一般講來,他卻在不斷進步。他有一種奇怪的熱望,想按他對生活的觀察來描繪生活,想用正確的圖畫來表現生後——奇怪地、猙獰地表現出生活的狂妄、瑣細、平凡、可笑、殘酷等各個方面。下層民眾隨意渙散的混亂心理,吸引住了他。一個頹唐的醉漢襯著鮮明有力的生活,這種矛盾勾起了他的幻想。不知怎麼,這叫他自己堅持下去,不斷掙扎,譴責自然;這給了他很大的勇氣,叫他幹了下去。這幅畫結果賣了一萬八千塊,創造了最高紀錄。 在這期間,他失去了的美夢——蘇珊——正跟著母親在國外遊歷——到英格蘭、蘇格蘭、法國、埃及、意大利、希臘。她從自己一時的、不穩定的初戀所帶來的駭人的暴風雨中驚醒過來,這時候對緊跟在她後面降臨到尤金身上的災難感到震驚、煩惱,她真不知道該怎樣做或者怎樣想才對。她還太年輕,思想太模糊了。她的身體和意志是十分堅強的,可是心理非常不穩定——是一個夢想家和機會主義者。她母親就怕她突然不顧一切,再做出什麼破壞性的事來,使一切精細的安排都歸於無效,所以極力對她表示殷勤、慈愛,耍出一套政治家的手腕——竭力避免舊事重提,使蘇珊煩惱,也時刻提防著,怕蘇珊驟然離開。她怎麼辦才好呢?隨便蘇珊要什麼——只要她表示出一點兒意思,愛穿什麼衣服,喜歡什麼娛樂,要上哪兒去,看中什麼朋友,她都極力依從。她愛上這兒來嗎?喜歡看那個嗎?對這個或那個感覺興趣嗎?蘇珊看出母親的用心,又因為自己給尤金帶來的痛苦和恥辱感到發煩,所以這會兒簡直拿不准她過去的行為到底對不對。她不斷感到迷惘。 可是更可怕的是,她有時候會想著到底自己是不是真愛尤金。這不是一時的幻想嗎?是不是血液裡的什麼化學作用,使她做出這樣跟理智沒有真正協調的基礎的傻事呢?尤金真是她能夠一起幸福生活的唯一的人嗎?他是不是太崇拜她,太任性,算計得太傻、太錯了呢?他真是她以為的那樣,一個能幹人嗎?在短期內,她會不會變得討厭他——甚至憎恨他呢?他們能夠真正、永久地幸福嗎?她會不會更中意一個精明、高傲、淡漠——一個她不得不崇拜、非贏得不可的人,而不是一個時刻崇拜她、需要她同情的人呢?一個堅強、穩定、勇敢的人——她的理想會不會竟然是這樣一個人?尤金真能算是這樣一個人嗎?這些和其他的問題經常折磨著她。 這是很奇怪的,可是人生就經常呈現出這種悲慘動人的矛盾來——這些性情和血氣所造成的,而理智、環境和習俗所譴責的驚人的大錯誤。一個人的理想是一回事,他實現理想的能力又是一回事。兩端都有偶然的最大的失敗和最大的成功——舉一個例子來說,阿柏拉德①的最大的失敗,和坐在巴黎皇位上的拿破崙的最大的成功。但是,噯,為了一次成功而遭到的多次失敗啊! -------- ①見第一四四頁注①。 不過在這件事上,也不能說蘇珊已經決定不愛尤金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雖然戴爾太太用了最聰明的辦法使蘇珊接近比較年輕的人——她現在也覺得更有意思的人——可是蘇珊由於是一個相當喜歡深思的夢想家和平靜的觀察家,所以不會那麼快又給愛情誘惑住——如果她過去是給誘惑了的話。她多少已經打定主意,今後要仔細觀察男人;需要的話,利用他們,等待著尤金的,或者別人的行動可以替她作出決定的時刻。她的姿色的美妙的、破壞性的魅力開始引起了她自己的注意,因為她現在知道自己的確生得很美。她現在常照鏡子——望著一束美妙的發鬈、尖尖的下巴、面頰、胳膊。要是有一天她回到尤金那兒去,她會怎樣補償起他所受的痛苦。可是她會嗎?她能嗎?他會恢復他的神志,滿不在乎地對她傲慢地笑笑嗎?因為毫無疑問,他究竟是個出色的男人,不久又會在哪兒顯露頭角的。到他出頭露角的時候——他會對她怎麼看法呢——她的緘默、她的背棄,她在道義上的懦弱? 「我畢竟算不了什麼,」她對自己說。「只是他對我會怎麼看呢!——那種狂熱——那太美妙了!說真的,他太不可思議了!」 第二十九章 這故事的大致的結局,是在兩年以後。到那時,蘇珊已經相當穩重,多少更有涵養、更冷靜——並不是冷淡——而是多少更有判斷力了。男人碰到她這種類型的美人兒都不免過分容易顯露出他們的愛慕來。不過在尤金之後,他們所表現出的熱情、崇拜和不渝的愛都沒有多大意義。 有一天,在紐約第五街上,他們重逢了一次。她跟著母親在買東西,不過她們暫時分開在走。這時候,尤金已經不再心猿意馬了。舊的創痛已經淡漠下去,成為一個模糊而多彩的美麗幻景,經常逗留在他的眼前。他常想起,要是他再看見蘇珊,他會怎樣——會說點兒什麼話。他會笑笑,點點頭——假如她眼睛裡還有傳情的光彩,再從頭開始舊日的追求嗎?他會發現她變了樣子,既冷淡又漠然嗎?他自己會待她冷淡,輕視她嗎?這樣他過後也許會難受的,不過她是應該得到這個報復。如果她當真愛他,她在母親手裡做一個那樣聽人擺佈的傻瓜和工具也就應該受苦。他不知道她也聽到了安琪拉的死訊——他的孩子的誕生——他也不知道她曾經寫了又毀掉五封信,生怕受到他的報復、冷淡和奚落。 她也聽到他又恢復了藝術家的盛名,因為展覽會終於辦成了。他博得了莫大的讚揚,大家都公認他有繪畫的天才——藝術家們尤其敬慕他。他們認為他奇怪、特別,可是了不起。查理先生向一個大銀行董事提議,請尤金單獨去裝飾他在金融區裡的新銀行,他也就這麼辦了——尤金在九塊大嵌板上極為深刻地表現出他對生活的情感。華盛頓的兩個大公共建築物和三個州議會裡,都有他精心構想出來的高大、輝煌的壁畫——含蓄地表現出陸地上或海面上從未有過的美景。在畫裡,您到處都可以給一張人臉——一隻胳膊,一個面頰,一隻眼睛——吸引著。如果您看到過蘇珊的神氣,您就會知道那是打哪兒來的——蘊藏在所有這些裡面的那種不可捉摸的精神。 可是雖然這樣,他現在恨她——或者對自己這樣說。在他的理智下面,是他所崇拜的臉蛋兒和秀色。他又瞧不起它,又愛它,生活對他耍了一個卑鄙的鬼把戲——愛情——使他失去了理智,然後又把他當一個瘋子驅逐出去。從此以後,他不再受愛情的愚弄了,可是女色還是很大的誘惑——不過他卻能控制住自己。 接著有一天,蘇珊出現了。 他幾乎不認識她,因為他們那麼突然相遇,又那麼快就分開了。她在第四十二街口橫穿過第五街。他替小安琪拉買了一隻生日戒指,正從一個首飾店裡走出來。這個姑娘的眼睛,一種慘淡的面色——他在一刹那間想起了一個美妙的東西,然後—— 他好奇地瞪眼望著——不十分確定。 「他竟然不認識我了,」蘇珊想著,「再不然他現在痛恨我了。哦!——五年就變成了這樣!」 「我相信是她,」他自己說,「雖然我不能確定,嗯,即使是她,也去他媽的!」他咬緊牙齒。「我要使她得到她應得的創傷,」他想,「決不讓她知道我還喜歡她。」 他們就這樣走過去了。——從此在這個世界上不再相見——兩個人心裡一直在渴望著、藐視著,每個人內心裡都隱藏著一個美麗的幻影。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