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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在將近三年裡,他象一個摸索的、病態的心靈可能會做的那樣,一直在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他先可以說是·差·不·多相信了基督教精神治療法,接下來又幾乎相信世界是被一個魔鬼統治著,一個碩大無朋的大騙子①。這個騙子陰謀破壞所有的理想,而且喜歡卑鄙、愚蠢的人和惡劣的行徑。假如他的意識中可以說是有位上帝的話,他也漸漸變成一種雙重性格的人物或是善與惡的混合物——是最理想、最清高的「善」,同時又是最離奇、最卑賤的「惡」。他的上帝(至少有一個時期)是一個狂暴而恐怖的上帝,同時又是一個恬靜、完善的神明。然後,他到達了一個不是否認的地步,而是在哲理上毫無成見或不可思議的境界。他變得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一切似乎都有可能,沒有東西是一定的。也許生活就喜歡變動、均衡、戲劇、嬉笑。在他私下思索或是跟人辯論的時候,他往往對生活譴責得最厲害。他認識到不論在最好的還是最壞的時候,生活都是美麗的、雅致的、繁華的。儘管他會變得年老,會呻吟、抱怨、退縮、乾枯,可是這個他又愛又恨的生活照樣閃耀著光彩。他也許會鬥爭,可是它不在乎;他也許會失敗或是死亡,可是它不會。他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哦,它裡面的燦爛的地方和美好的幻想多麼刺激、多麼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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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 Gargantuan Brobdingnagian Mountebank,Gargantua 是法國諷刺作家拉伯雷書中能飲幹河水的巨人;Brobdingnag 是英國作家斯威夫特的名著《格列佛遊記》中所述的巨人國。

  奇怪的是,就在他這樣改變著的時候,他有一時期又去訪問了約翰斯夫人,主要是因為他很喜歡她。他覺得她很象一位慈母,多少給他帶來點兒從前在亞歷山大自己家裡所領略的那種氣氛。這個女人,由於經常在做埃第夫人書裡所暗示的那種深奧的功夫,自以為通過她的信心和體會能替她自己證明宇宙是無疵的(它的善良、親切的管理;恐懼、病痛以及死亡全不存在。),她深信除了在人的觀念裡以外,邪惡絕對就不存在;有時候,她甚至使尤金也差點兒確信是這情形。他也跟著她的思路長時間深入地探索著。在愁苦中,他漸漸依賴著她,就象一個孩子依賴母親那樣。

  在她看來,宇宙就象埃第夫人所說的那樣,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質的,並且任何悲慘的情況,不管表面上有多大的力量,都不能抗拒真理——不能否認神的和諧。上帝是慈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不然就全是幻想。不可能是別樣。她對尤金的情形,象對許多相似的情形一樣,的確覺得有把握實現他最後的基本精神性,這樣把他帶出幻想的領域,使他看見一切事物的真正靈性,這是超越肉欲世界的。

  「親愛的弟兄啊,」她喜歡引述這一段話給他聽,「我們現在是上帝的兒女,將來如何,還未顯明。但我們知道主若顯現,」(她解釋說,主就是我們也是其中一部分的無所不及的完善的靈)「我們必要象他;因為必得見他的真體。」

  「凡向他有這指望的,就潔淨自己,象他潔淨一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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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新約·約翰一書》第三章第二、三節。

  她有一次向他解釋說,這並不是意味著一個人得經過艱巨的道德鬥爭或削弱身體的禁食,才能使自己潔淨;這是說他對自己更抱有希望,這個事實就會使他堅強起來,儘管他自身多麼軟弱。

  「你笑我吧,」她有一天對他說,「但是我告訴你,你是上帝的子民。你身上有著神的光輝。它一定要發射出來的。我知道它會的。其他的一切都會象一場惡夢似的消滅,因為那不是真實的。」

  她甚至象慈母似的唱聖歌給他聽。說也奇怪,她的尖嗓音不再使他討厭了,她的精神使她在他眼裡也顯得美麗了。他不想去糾正她的古怪而反常的物質缺陷。她的房間佈置得那麼不美觀;她的身材那麼沒有樣子,或者跟他一向熟悉的那種標準對比起來那麼沒有樣子;她很奇怪地把鯨魚看作是精神性的,把所有討厭的蟲類都算是人類思想的產物;這些事實並不使他著惱。這個精神宇宙的觀念裡——一個仁慈的宇宙,假使你要它這樣的話——有點兒什麼使他喜歡的東西。我們的五官的確不能認識到萬物的全部;超越五官範圍之外,一定還有深之又深的奇妙權力。它為什麼不能起作用呢?它為什麼不能是好的呢?他以前看過的那本書《世界機器》說明了這個行星上的生活實在是小得微不足道的;從無窮盡的觀點上看,簡直是不值一想的——可是我們在地球上就覺得它這麼大。它為什麼不能象卡萊爾所說的那樣,是心理的狀態,是很容易融化的呢?這些思想漸漸在他心裡滋長力量。

  同時,他也開始到外面走走。有一次,他碰巧遇見查理先生。查理先生熱切地握住他的手,並且要知道他的住址和近況。這恢復了他從前對美術的熱忱。查理先生帶著極其關注的神情提議,他應當再舉辦一次他所選擇的任何方式的展覽。

  「你,」他說,聲音裡帶有一絲同情、鼓勵的意味,然而又微微含有一點鞭策嘲笑的腔調,因為他只把尤金看作一個藝術家,並且還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藝術家。「你,——尤金·威特拉——做編輯——做發行人!嗐!你——樂意的話,你可以在幾年裡取得世界上所有愛好美術的人的敬仰——在你的一生中,你可以對美國的美術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有貢獻——你竟然浪費時間去指導美術、編輯美術——幹起出版工作來!哎呀!你自己不覺得丟臉嗎?不過現在還不太晚。來一個出色的展覽會!明年一、二月正當旺季的時候舉行一次展覽,你看怎樣?到那時,人人都會感覺興趣的。我把我們最大的畫廊給你。這怎麼樣?你說怎樣?」他滿臉堆出法國人所特有的笑容,——一半是命令,一半是鼓勵和勸勉。

  「要是我辦得到就好啦,」尤金平靜地說,一面不贊成地擺擺手,嘴角那兒微微露出自我輕蔑的痕跡。「也許太晚啦。」

  「『太晚!太晚!』這真是瞎話!你真對我這麼說嗎?要是你辦得到!要是你辦得到!好吧,我對你只好不存希望了!你畫得多麼柔和細緻,線條又多麼有力。這太不好受了。這簡直不能令人相信!」

  他做出法國人表示絕望的姿勢,把兩手、眼睛、眉毛都揚起來,還聳聳肩膀,等著看尤金神情上會不會有什麼改變。

  「那也好吧!」尤金聽了這篇話後說。「不過我不能先答應你什麼。我們瞧著辦吧。」尤金把地址寫給了他。

  這又使他行動起來。這個法國人常聽人談起他,他早期的畫又都賣掉了,所以查理先生相信在他身上還可以發點兒財——要是在這兒發不了,在國外還是辦得到的——既有錢掙,作為他的贊助人又可以替自己博得點兒名譽。他總得鼓勵鼓勵幾個美國藝術家——總有幾個會出名的。為什麼不是尤金呢?這是一個真正該出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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