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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最後幾行特別感動了他:

  追蹤的「腳」在後面

  仍然緩步地跟著,

  臉是平靜的,

  不慌不忙,迫切而尊嚴,

  腳步聲外,還有個聲音——

  「您不庇護『我』,沒有東西會庇護您。」

  這個人真相信這個嗎?真有這麼回事嗎?

  他又拿起書,繼續看下去,漸漸地他有點相信罪惡和疾病也許都是幻覺——一個人在理智上和精神上跟·神·的·原·理完全一致時,罪惡和疾病便能根除掉。他不能確定。這個可怕的過失的感覺。他能放棄蘇珊嗎?他願意放棄嗎?不!

  他站起來,走到窗戶前面,向外望去。雪還在飛揚。

  「放棄她!放棄她!」況且安琪拉的情況這麼危險。他處在一個什麼樣的深坑裡!唔,他明兒早上去看她。他至少該對她和善些。他要照護她渡過這個難關。他躺下去,想睡覺,可是不知怎麼,他總是不能再好好地睡。他太累了,太煩惱了,太緊張了。不過他還是睡了一些時候。在這些日子裡,他也只能希望這樣。

  第二十七章

  兩個月後,他還處在這種情況裡的時候,安琪拉的那件大事終於來臨了。尤金出於需要,不得不參預了這件大事。安琪拉呆在一間陳設得舒適、衛生的房間裡,俯瞰著莫臨山高地教堂的場地。她時刻猜度著自己的命運。前一年夏天,她患了嚴重的風濕症,一直沒有恢復過來,所以目前雖然沒病,但由於內心的憂慮,她卻顯得又蒼白又衰弱。醫院特約的產科主治大夫蘭伯爾特醫師是一位瘦削的六十五歲的老人,兩頰蒼白,生著灰白、鬈曲的頭髮,又大又高的鼻子和銳利的灰眼睛,顯示出使他取得目前地位的精力、識見和才能。他相當喜歡安琪拉,因為在他看來,她是一個樸實、耐心、平凡的女人;這種女人的生活多半是鋪在犧牲的道路上的。他喜歡她在目前狀況下的活潑、切實、歡樂的性格,儘管她的情況很嚴重,而且在人家看來是那麼明顯。在不憂鬱、不生氣的時候,她的臉生來顯得活潑、愉快。這是她會講聰明伶俐話的表現。不管她在哪兒,她總要把周圍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護士德瑟爾小姐是一個三十五歲、結實、恬靜的人,她也很佩服安琪拉的勇氣,並且也相當喜歡她,因為她面臨著一個的確非常嚴重的局面,還能輕鬆、活潑而不沮喪。外科主治大夫、外科住院大夫以及護士的一般印象是:她的心臟很弱,腎臟可能受到妊娠的影響。安琪拉跟瑪特爾談過之後,不知怎麼竟然認定,基督教精神治療法可能象那些專家們所顯示的那樣,會幫助她渡過這個難關的,雖然她並不真正相信。她想尤金也許會轉變過來,因為瑪特爾正在暗中替他治療。她說他正試著在看那本書。孩子來的時候,他們會重修舊好的,因為——因為——嗐,因為小孩那樣會打動一個人的心!尤金其實並不是鐵石心腸——他只是著了迷。他給一個女妖精勾引上了。他會淡忘掉的。

  德瑟爾小姐替安琪拉把頭髮編成辮子,格芮卿的式樣,用一條淺紅的緞帶系住,打了一個大花結。接近分娩時,院裡只給她披上最薄的便衣——舒適、柔軟的衣服。她穿著便衣,坐在那兒實事求是地思考著將來。她的身材原本很苗條,現在變得臃腫而不雅觀,可是她儘量泰然自若。尤金看見她就覺得難受。這時已經是冬末了,窗外雪花飄舞、狂飛,對面的公園裡一片雪白。她看得見莫臨山那邊象崗哨似的一行枝葉雕零的白楊。她很鎮靜、很耐心而且滿懷希望,儘管老產科大夫對外科住院大夫心情沉重地搖著頭。

  「我們得非常小心。我親自來給她接生。你看看能不能增強她的體力。我們只能希望胎兒的頭不大。」

  安琪拉的嬌小和她的勇氣感動了大夫。在許多病例中,他這一次當真覺得很難受。

  外科住院大夫照著他的吩咐做了。他給安琪拉特製的飲食,一天吃上好幾頓,還要她絕對保持平靜。

  「她的心臟使我擔心,」外科住院大夫報告他的上級說。

  「它虛弱而不正常。我想是有點兒毛病。」

  「我們只能儘量朝好的方面想,」另一個嚴肅地說。「我們儘量不用醚。」

  尤金這時候心境很特別,無法體會到這一切的悲傷動人之處。他在情感上是漠不關心的。護士跟外科住院大夫都以為他非常關心他的妻子,所以不主張向他提出警告。他們不願意嚇倒他。好幾次,他問分娩時他能不能在場,他們總說那是危險的、不好受的。護士要安琪拉勸他在臨盆時離開。安琪拉就這樣做了,可是尤金覺得儘管他跟她疏遠,她還是需要他的。再說,他也好奇。他認為如果他在旁邊,安琪拉更能忍受得住點。現在大難將臨的時候,他開始明白這可能是生死關頭,並且覺得去幫助她是合乎情理的。他回想起她從前一些嬌小動人的魅力。她也許會死掉。她會很痛苦。她對他又沒有什麼真正的惡意——只不過想抓住他罷了。哦,這個雜亂的世俗情感多麼悲傷和慘痛啊!它們為什麼要這樣糾纏不清呢?

  日子越來越近了。安琪拉開始感到劇烈的疼痛。所有的母親都經歷過的那種把未來的小生命維護在肌肉與韌帶的繈褓中的奇妙過程,差不多已經完成了,現在正開始鬆弛一方面的緊張而施之於另一方面。安琪拉有時由於韌帶的緊張感到十分痛苦。她兩手拚命地捏緊,臉色象死人一樣灰白。她哭起來。有好幾次,尤金都呆在一旁,這使他認識到這個偉大的生殖過程的神秘可怕。這了延續這個萬物在世界上的計劃,它把所有的女人都帶到了墳墓的門口。他開始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領袖們所說的也許有點道理。他們認為這都是假的,都是幻想,只是上帝智力以外的一種可怕的熱狂。有一天,他到圖書館去,找到一本產科書籍,包括接生手術的理論與實踐。他在書裡看到幾十張細心畫出來的胎兒在子宮內各種部位的圖畫——所有可能的奇形怪狀,花一般的姿勢,全象一個才形成一半的小花瓣一樣卷著。那些圖畫很有趣,有些很好看,雖然很實際。它們喚起了他的遐想。它們顯出完整的未來的嬰兒,可是它又那麼小,它的頭一會兒在一個部位,一會兒又在另一個部位,小胳膊蜷曲在多種不同的地方,不過總是很有意思,含蓄著無限的趣味。從這本書裡,他東看西看,知道了最大的困難就是頭——頭的出生。除此以外,似乎沒有什麼真正的困難。怎樣把頭弄出來呢?假如頭大而產婦又上了年紀,腹膜腔壁僵硬,那末自然生產也許是不可能的。書裡有兩章,詳論顱骨切開術和碎頭術,簡單的講就是用工具鉗碎胎兒的頭顱……

  有一章專說子宮切開術,對它的困難作了詳盡的敘說,並且細論犧牲胎兒來救母親或者犧牲母親來救胎兒,對社會的價值和道德上的問題。想想看——一個外科大夫在緊要關頭充當審判員兼行刑人!啊,生活和它的鎖細的規則延伸不到這兒。這兒我們又回到人的良心上來了。埃第夫人堅持人的良心是神的意志的反映。如果上帝是善良的,他會通過它來說話——他是通過它在說話。這個外科大夫提到最高道德的至深意識,在這個可怕的時辰,只有它能指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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