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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您對您的《聖經》倒很熟,是嗎?」尤金說。

  「我只有這種知識,」她回答。

  接下來就是一場基督教精神治療法裡很常見的特別的宗教性論證——在外界的人看來,是那麼特別。她叫尤金集中注意力,默想著主禱文①,「要是您現在覺得很無聊,您別管。您是上這兒來請求幫助的。您完全是上帝的形象。他不會讓您空手回去的。不過讓我先念這篇詩篇給您聽,我認為它對初入門的人總是很有幫助的。」她打開放在她旁邊桌子上的《聖經》,開始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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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新約·路加福音》第十一章第二節至第四節。

  「住在至高者隱密處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蔭下。

  「我要論到耶和華說,他是我的避難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上帝,是我所倚靠的。

  「他必救你脫離捕鳥人的網羅,和毒害的瘟疫。

  「他必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翅膀底下。他的誠實,是大小的盾牌。

  「你必不怕黑夜的驚駭,或是白日飛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間滅人的毒病。

  「雖有千人僕倒在你旁邊,萬人僕倒在你右邊,這災卻不得臨近你。

  「你惟親眼觀看,見惡人遭報。

  「耶和華是我的避難所,你已將至高者當你的居所。禍患必不臨到你,災害也不挨近你的帳棚。

  「因他要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護你。

  「他們要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

  「你要踹在獅子和虺蛇的身上,踐踏少壯獅子和大蛇。

  「·上·帝·說,因為他專心愛我,我就要搭救他。因為他知道我的名,我要把他安置在高處。

  「他若求告我,我就應允他。他在急難中,我要與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貴。

  「我要使他足享長壽,將我的救恩顯明給他。」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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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舊約·詩篇》第九十一篇。

  在聽著聖恩的這個最美妙的宣言時,尤金閉上眼睛坐著,心裡想到自己最近的不幸。多年來,他第一次試著把思想集中在一位全智、全能、無所不在的寬大的神明上。這是不容易的一件事。他無法把這個美麗的聖恩的表達跟他所知道的世界的本質協調起來。當他看到自己和安琪拉最近所遭到的痛苦時,說「他們要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有什麼用呢?他活著的時候,不是住在「至高」的隱蔽處嗎?一個人怎麼能不住在那裡呢?可是——「因為他專心愛我,我就要搭救他。」這就是回答嗎?安琪拉是專心愛他嗎?他自己呢?他們的痛苦會不會就是從這裡來的呢?

  「他若求告我,我就應允他。他在急難中,我要與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貴。」

  他真的求告過他嗎?安琪拉求告過嗎?他們不是被遺棄在他們沮喪的泥沼裡嗎?可是安琪拉跟他總是不相配的。上帝為什麼不把這件事解決掉呢?他不要跟她同居。

  他這樣平心靜氣地、批判地思索著這個問題,直到約翰斯夫人停了下來。他問自己,如果——儘管他有懷疑——這個外表的喧嘩、現實、痛苦和憂愁都是幻覺,那又怎麼樣呢?安琪拉在受苦。許多別人也在受苦。這怎麼會是幻覺呢?不過這就不可能是幻覺嗎?這可能是幻覺的一部分嗎?「現在,我們要竭力去認識,我們是上帝完善的兒女,」她說,望著他頓了一頓。「我們以為自己那麼強大、那麼真實。我們是夠真實的,不過我們的真實只是上帝的一個思想——就是這麼一回事。在那兒我們受不到損害——沒有邪惡能接近我們。因為上帝是無可限量的,是所有的權力、所有的生命。超越一切的真理、愛,所有的一切。」

  她閉上眼睛,開始象她所說的那樣,替他體會他在上帝內的精神多麼完善。尤金坐在那兒竭力想著主禱文,可是實際上卻想著這個房間,便宜的圖畫,簡陋的家具,她的醜陋和自己置身在那兒的這件怪事。居然有人替他,尤金·威特拉,作禱告!安琪拉會怎樣想呢?要是精神是萬能的,為什麼這個女人會老呢?她為什麼不使自己長得好看些呢?她現在在做什麼?她在施行的是魔術和催眠術嗎?他想起埃第夫人在哪兒特別講過,不能——在治療法裡不能用這一套辦法。不,她毫無疑問是誠懇的。她的樣子——她的講話都很誠懇。她相信這種行善的精神。它會象《詩篇》所說的那樣搭救人嗎?它會治癒他的心痛嗎?它會使他永遠不再要蘇珊嗎?也許那是邪惡的?是的,無疑是邪惡的。不過——也許他還是集中思想在主禱文上好。要是神願意的話,他可以幫助他。當然可以。毫無問題的。這個統管全宇宙的無限力量是無所不能的。只要瞧瞧電話,無線電報。還有星球和太陽?「他要吩咐他的使者看護你。」

  「現在,」約翰斯夫人沉思了約莫十五分鐘之後,睜開眼睛微笑著說,「我們看看我們是否有進步。我們會覺得有進步的,因為我們會變得好些,因為我們會認識到沒有東西能損害上帝的意念。其餘的都是幻覺。抓不住我們,因為都不是真的。朝好的方面想——想著上帝——你就會變好了。朝壞的方面想,你就會變壞,不過在你的思想以外是沒有真實性的。記住這個。」她當他是一個孩子似的對他講。

  他走出去,步入了那個雪夜。寒風把雪花吹成美妙的渦漩。他把大衣扣起來。汽車跟往常一樣朝著百老匯駛去。出租汽車也來往不絕。人們在雪中緩緩前進,這是一座大都市永遠有著的群眾。在紛飛的雪片中,弧光燈發出清晰的藍色亮光。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對他是否會有好處。埃第夫人堅持這些東西都是假的,他想著——人的腦子產生出了跟精神不合拍的東西——人的腦子是「騙子和騙子的父親」,他記起了這句話。會是這樣嗎?邪惡是虛空的嗎?痛苦不過是一個信念嗎?他能擺脫他的畏懼和羞恥,重見世人嗎?他坐上一輛汽車往北駛去。到金斯橋,他沉思著走進他的房間。他怎樣才能恢復過去那樣的生活呢?他已經四十歲了。他坐到靠近燈光的椅子上去,拿起那本《科學與健康》,無目的地把它打開。接著,他好奇地想到要看看自己翻開來的是什麼地方——他視線落到的那一頁或那一段講些什麼。他還是非常迷信。他看了,眼睛底下就是這一段:

  「一個世人用精神的概念來調和他對生存的概念,並且只象上帝那樣工作,那他就不會再在暗中摸索,舍不掉世上的一切,象他沒有嘗過天上的滋味時那樣。從肉體來的那些信念使我們上當。它們使人不自覺地成了偽善者——他要做好事,但是偏做了壞事,他要畫出美麗的線條,結果卻畫出了畸形,他要為人祝福,可是反而損害了別人。他成了一個錯誤的造物者,自以為是一個半神仙的人。有希望的東西給他一碰就變成了灰塵,變成了我們腳下踩的灰塵。他也許會用《聖經》的話說,『我所願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願的惡,我倒去作。』①」

  他合起書,沉思著。要是真是這樣,他倒希望這能在他身上實現。不過他還是不要變成一個宗教家——一個熱心宗教的人。他們多麼無聊。他拾起他的報紙——《每晚郵報》——裡面一版一個不明顯的角落上,有一段已故的弗蘭西斯·湯姆生②的詩,題名《天上的獵犬》。它開頭是:

  我不分晝夜地逃避他;

  我成年累月地逃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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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新約·羅馬書》第七章第十九節。

  ②弗蘭西斯·湯姆生(1859—1907),英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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