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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他還沒有象八年前身體垮下來時那麼糟,可是也已經夠糟的了。他心裡又一次想著生活的反復無常、它的變幻不定和愚蠢無謂。他只研究那些有關自然的深奧的東西,這又開始培養出一種對生活的不健康的畏懼。瑪特爾很替他擔心;她怕他會得神經病。

  「你幹嗎不去找一個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專家談談呢,尤金?」有一天她請求他去。「你會得到幫助的——說真的,你會的。你以為不會,可是你會的。他們有點兒道理——我並不知道是什麼。他們精神上很平靜。你會覺得好受的。去吧。」

  「哦,你幹嗎又來跟我囉嗦,瑪特爾?請你別這樣。我不願意去。從心理學上講,是有點兒道理,但是我為什麼要去找一個專家呢?如果有一個上帝,他跟我和跟任何別人一樣接近。」

  瑪特爾擰著雙手,因為她異常難受,於是他決定去上一趟。這些人可能有什麼催眠術或是傳染性的東西——能夠傳給他、安慰他的一種人體點金術。他相信催眠術和催眠性的暗示等等,終於打電話去找了一位專家,一個瑪特爾和別人極力推薦的老婦人,她住在瑪特爾家附近百老匯的南頭。她的名字是亞爾絲亞·約翰斯夫人——一個醫治好許多疑難病症的了不起的女人。尤金拿起電話聽筒時,暗自問道,他,尤金·威特拉,前任聯合雜誌公司的發行人,以前還是一個藝術家(他多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了),為什麼會去找一個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女人,為了治療什麼呢?憂鬱?是的。失敗?是的。心病?是的。象坐在他旁邊作證的那個陌生人那樣好色?是的。多麼奇怪!可是他也有點好奇。他倒也覺得很有意思,不知道這種毛病到底是否真能治好。他的失敗可以治得好嗎?這種渴望的痛苦也能給遏止住嗎?他希望它給遏止住嗎?不,絕對不!他要蘇珊。他知道瑪特爾希望這個治療會使他跟安琪拉重歸於好,使他忘卻蘇珊,然而他知道這辦不到。他去是去的,不過他去是因為自己不快樂、沒事做、無目的。他上那兒去,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別的辦法。

  約翰斯夫人——亞爾絲亞·約翰斯夫人的寓所是在一所式樣普通的公寓裡。這種公寓當時在紐約非常之多。房子兩側是奶油色,用磚砌的,中間有一片寬闊的場地,通向一扇漂亮的熟鐵制的大鐵門,大門兩邊都裝有式樣精緻的燈座,上面裝著可愛的奶油色圓燈罩,發出柔和的亮光。大門裡是普通的前廳、電梯、穿制服的漠然無禮的黑人電梯員,以及電話接線機。這座房子有八層樓。尤金在一月裡一個大風雪的晚上去了。大片的濕雪急劇地在旋轉,街道上罩上了一層柔軟的半融化的白雪地毯。儘管他憂愁,他卻跟往常一樣,對世界呈現出的美景很感興趣——全市都裹在一個漂亮的白外罩下面。來往的車輛隆隆作響,人們對著大風聳起背來縮在大衣裡行走。他喜歡這雪,雪片,這個物質生活的奇跡。這減輕了他內心的痛苦,使他又想起繪畫來。約翰斯夫人住在八層樓上。尤金敲了敲門,一個女用人請他進去。他被帶進了一間候客室,因為他比約定的時間去得早了一點。在他之先,已有一些健康的男女先來了。尤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病痛。他坐下,一面心裡想著,這豈不是專門治療心病的跡象嗎?那末在教堂裡聽見的那個作證的人為什麼又對他自己的治病經過那麼有力而誠懇地作證呢?好吧,他就等著瞧吧。他看不出現在這對他可以有什麼用處。他得工作。他坐在一個角落裡,合起兩手支撐著下巴沉思。那個房間一點兒不藝術化,倒有點兒不倫不類,家具也不考究,或者說得準確些,式樣太俗氣了。神靈怎麼不把他的代表人放在一個比這好點兒的環境裡?一個奉召在世上代表上帝的威嚴的人,竟會這樣沒有美術眼光,住在一個這樣的地方嗎?這豈不是上帝無能的表現嗎?可是——

  約翰斯夫人出來了——一個身材矮胖、容貌難看的女人,頭髮花白,滿臉皺紋,衣服很不整潔,嘴旁長著一個小肉瘤,鼻子稍嫌太大一點兒,使人覺得討厭——所有容貌上的缺點都很突出,看上去象他在哪兒看過的一張刊印出的米柯伯太太①的舊畫像一樣。她穿著一條黑裙子,料子倒不錯,可是既沒有樣子又很俗氣,上面穿著一件深藍發灰的背心。他注意到她的灰眼睛倒很清朗,微笑的神氣也還討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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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狄更斯名著《大衛·考坡菲》中的人。

  「我想這位就是威特拉先生吧,」她說著向他走來,因為他坐在窗戶附近的一個角落裡。她的口音有點兒象蘇格蘭人。

  「看見您我很高興,請進來吧。」她說,因為他是預先約好的,所以讓他先進去。她從房間一頭又走到另一頭,領著他穿過過道到診室去。在門口,她站到一邊,在他進門時,伸出手來跟他握手。

  他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進去後向四周望望,一面心裡想著,原來這就是約翰斯夫人。班斯和瑪特爾堅持說,她——或者說得更準確些,上帝通過她——象創造奇跡那樣治好了不少人。她的手上滿是皺紋,臉上也顯得很老,如果她能夠作出那種治病的奇跡,她為什麼不能使自己年輕點呢?為什麼這個房間這樣紊亂?壁上掛著基督和《聖經》故事的彩色石印畫跟金屬版印刷畫,地上鋪著便宜的紅氈毯,粗劣的皮椅子,一張滿放著書的桌子,一張埃第夫人的褪了色的畫像,以及到處掛著的使他厭惡的無謂的格言,所有這一切弄得他實在透不過氣來。為什麼這麼許多人都不懂生活的藝術?完全不懂生活的人怎麼能自命是受上帝感召的呢?他覺得疲倦,他討厭這個房間,也討厭約翰斯夫人。再說,她的嗓音還帶有尖聲。她能治癒癌病嗎?還有癆病?以及瑪特爾肯定是她治好的所有那些可怕的病痛?

  他不相信。

  他疲乏而彆扭地在她指給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睜大眼睛望著她。她安詳地在他對面坐下,用親切、帶笑的眼睛望著他。

  「現在,」她從容地說,「上帝的孩子認為他自己有什麼毛病?」

  尤金不耐煩地移動著。

  「上帝的孩子,」他想著,「多好聽的話!」他有什麼權自稱是上帝的孩子?這樣開頭有什麼用?這太傻了,太笨了。為什麼不簡簡單單地問他有什麼毛病?不過他還是回答說:

  「哦,病很多。多得我簡直認為絕對無法醫治了。」

  「這麼糟嗎?不會吧?無論如何,知道上帝一切都辦得到總是好的。不管怎樣,這是我們可以相信的,是嗎?」她微笑著回答。「您相信有上帝,或者有一個支配一切的權力,對嗎?」

  「我不知道我相信不相信。總的說來,我想我是相信的。

  我確實覺得我應該相信。是的,我想我是相信的。」

  「您認為他是個心懷惡意的上帝嗎?」

  「我一向認為是這樣,」他回答,心裡想著安琪拉。

  「凡人的思想!凡人的思想!」她自己斷然地說。「什麼錯誤的思想不會給這種思想包藏起來呢!」

  然後,她對著他說道:

  「幾乎不得不強行把一個人治好,這樣他才知道上帝是位慈愛的上帝。那末您相信自己有罪,對嗎,您也認為他是心懷惡意的?您不需要告訴我什麼緣故。我們在世間都很相似。我要您注意以賽亞的話,『你們的罪雖象朱紅,必變成雪白。

  雖紅如丹顏,必白如羊毛。』①」

  尤金好多年都沒有聽到這句話了。它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是一個模糊暗淡的東西。現在,它突然閃現出來,感動了他,象希伯來突然發出的所有預言性幻象那樣。儘管約翰斯夫人生著肉瘤和大鼻子,穿著不整潔的衣服,她卻能很恰當地引用這句話。這使她顯得好一點。這提高了他對她的評價,並且顯示出她是一個腦筋靈活的人,至少是一個腦筋圓滑的人。

  「您能治療愁苦嗎?」他嚴肅地問,聲音裡帶有一絲冷嘲的腔調。「您能治療傷心或恐懼嗎?」

  「我自己什麼也辦不到,」她說,覺察到他的心境。「可是上帝一切都辦得到。如果您相信一個至高無上的智慧,他會治療您的。聖保羅②說,『我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凡事都能作。』③您看過埃第夫人的書嗎?」

  「大部分都看過了。我現在還在看。」

  「您看得懂嗎?」

  「不,不十分懂。我覺得似乎是一大堆矛盾的意見。」

  「初接觸到精神治療法的人差不多總有這樣的感覺。可是別為這個著急。您要治好您的煩惱。聖保羅說,『因這世界的智慧,在上帝看是愚拙。』『主知道智慧人的意念是虛妄的。』④別當我是一個女人,或是跟這個有什麼關係。我要您把我當作聖保羅所形容的一個為真理工作的人那樣看待——『所以我們作基督的使者,就好象上帝借我們勸你們一般。我們替基督求你們與上帝和好。』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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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舊約·以賽亞書》第一章第十八節。

  ②耶穌的大門徒之一,在教會初期的傳播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③見《新約·腓立比書》第四章第十三節。

  ④見《新約·哥林多前書》第三章第十九和二十節。

  ⑤見《新約·哥林多後書》第五章第二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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