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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第二十四章

  對於那些在世界上遵循著一種生活規律或是生活制度的人——那些漸漸地、頑強地養成了一系列習慣、癖好、風度、情感和作風,並且還取得了相當卓越的地位的能支配別人的人,那些享受慣了行動自由,絲毫不受限制、約束或妨礙的人,那些享受慣了相當的財富、社會地位和安逸生活所帶來的悠閒自在的人——經濟壓迫、輿論的指摘、或是對外暴露真相所帶來的恥辱,是可能想像出的最悲慘、最寒心、最可怕的一件事了。這是一個人的心靈蒙受考驗的時刻。一個人高高在上,觀察著這個為超然權力所統治的世界,自身又出奇而幸運地被選作這個超然權力的光輝燦爛的工具,是一點也不會知道一個在地位和金錢方面一落千丈、呆在黑暗角落裡自己昔日輝煌的灰燼中、沉思著昔日光輝的人的感覺。這種悲慘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舊約》裡的先知們看得很清楚,因為他們總是在談說那些行為與正義相違背、被一個慈祥而可畏的權力罰作典型的人們的命運。「耶和華如此說:你竟向天上的主自高,使人將他殿中的器皿拿到你面前,你和大臣皇后妃嬪用這器皿飲酒,你又讚美那金銀銅鐵木石所造的神……就是上帝已經數算你國的年日到此完畢。就是你被稱在天平裡顯出你的虧欠;就是你的國分裂,歸與瑪代人和波斯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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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舊約·但以理書》第五章第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節。

  尤金具體而微地成了這個似乎是正義之道的例證。他的「國度」雖然很小,確實是完了。我們有組織的社交生活跟直覺那麼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所以我們幾乎總是自動地遠避開所有違反風俗習慣、既定的見解與趨向的東西——我們的鼠目寸光所重視的各種各樣東西。誰不遠避開一個由於他的行為恰好被我們敬重的一個圈子定了罪的人呢?儘管他趾高氣揚,八面玲瓏,可是一有可疑的風聲,所有的朋友、親戚、商業上的知交、整個社會結構全都拋棄了他。「不潔淨」的喊聲響起來了。「不潔淨!不潔淨!」不管我們自己內心多麼肮髒,不管我們在太陽下是什麼虛飾的墳墓,我們照樣趕快跑開。不管我們怎樣會模仿,這仿佛也是去稱頌制定我們結局的天意;不管我們怎樣卑鄙地用人類的破壞手段掩蓋住天意的光輝,它的意向還是非常完善地繼續下去。

  這時候,安琪拉已經回家看她的衰老的父親去了;她還去亞歷山大探望尤金那身體很壞的母親。

  「我還是希望你對我的態度會轉變,」安琪拉寫信給尤金說。「可能的話,請你不時寫信給我。這對你的方針沒有什麼影響。一兩個字不會有損害的,而我是這麼孤獨。哦,尤金,但願我能死掉——但願我能!」安琪拉沒有把實情告訴她父親和尤金的母親。她假裝說尤金對商業這一行早就厭倦了,正好科爾法克斯公司裡情形不很合適,他就趁這機會回到他的藝術工作上去混一個時期。他可能會回家,不過他非常忙。她就這樣搪塞過去了。可是她寫信給瑪特爾,把她的希望,尤其是她的顧慮,全說出來了。

  尤金和瑪特爾談過好幾次。由於幼年時期他們常在一塊兒,瑪特爾和他感情很好。他的天真的特性在她看來就和過去一樣可愛。她到金斯橋他孤零零住在裡面的那個房間去找他。

  「你幹嗎不來跟我們一塊兒住,尤金?」她央告著。「我們的公寓還舒適。你可以住我們隔壁的那個人房間。那兒看出去景致還不壞。法蘭克也喜歡你。我們聽安琪拉說了,我覺得是你不好,不過你是我弟弟,我要你來。一切都會好的。上帝會把一切解決掉的。法蘭克和我都在替你祈禱。你知道按照我們的想法,世界上是沒有邪惡的。現在」——她和以前幼年時一樣微笑著——「別獨個兒住在這兒。你不願意跟我住在一塊兒嗎?」

  「哦,我當然喜歡跟你住在一塊兒,瑪特爾,可是我現在辦不到。我不打算去。我得細想想。我需要清靜。我還沒有決定我要做什麼。我想要試試繪畫。我還有點錢,同時我現在有我所需要的時間。我看到那邊山坡上有些很好的房子,裡面可能有一間有著朝北窗戶的房間,可以用作工作室。我先要徹底想一想。我不知道我打算做什麼。」

  他現在腰間感到疼痛,這是在戴爾太太把蘇珊帶到加拿大去、他怕永遠看不見她的時候發作起來的。這是一種真實的痛苦,象刀割一樣的肉體的疼痛。他不懂為什麼會是肉體的,而且在那個地方。他的眼睛,他的指尖都感到發痛。這不也奇怪嗎?

  「你幹嗎不去找一個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人呢?」瑪特爾問。「這對你不會有害處的。信不信由你。讓我給你一本書看。看你會不會覺得裡邊有點兒道理。你又在譏笑了,可是,尤金,我可以告訴你它對我們是再靈驗沒有的了。它什麼都能做到——就是說一切都包括在內。我現在跟五年前完全不同了,法蘭克也是這樣。你知道那時候我病得多厲害嗎?」

  「是的,我知道。」

  「你幹嗎不去找約翰斯太太談談呢?除非你自己樂意告訴她,否則你什麼都不需要對她說。她曾經極其奇妙地治好過不少疾病。」

  「約翰斯太太能替我做什麼呢?」尤金沉痛地問,他抿緊嘴唇,顯出冷笑的樣子。「把我的憂愁治好?使我的心不再疼痛?談這些有什麼用?我不要聽這種廢話。」他凝視著地板。

  「她不能,但是上帝能。哦,尤金,我知道你覺得怎樣!求你去一趟吧。這對你不可能有害處的。我明兒把書帶來給你。要是我帶來了,你肯看嗎?」

  「不。」

  「哦,尤金,為了我,請你看看吧。」

  「有什麼用處呢?我不相信。我沒法相信。我太有理智了,怎麼會相信那套胡說呢。」

  「尤金,你怎麼這樣講話!有一天,你會改變看法的。我知道你怎麼想。不過無論如何總看一看。求求你吧!答應我你會看的。我不該這樣要求你。這個方式本來是不對的,不過我要你看看那本書。去找約翰斯太太談談。」

  尤金拒絕了。在所有的傻事情當中,這是最傻的事情了。基督教精神治療法!基督教廢話!他知道該怎麼做。他的良心叫他放棄蘇珊,回到在苦難中的安琪拉那兒去——無論怎樣,暫時回到快要生養下的孩子那兒去,可是美色、個性、愛情的那種強烈的誘惑是怎樣拉扯著他的心靈啊!哦,跟蘇珊一起在紐約附近漂亮的消夏勝地和就餐場所的那些日子,蘇珊顯得那麼美麗的那些幸福時光!他怎麼能忘記那些呢?他怎麼能不回憶呢?她那麼可愛。她的秀色那麼出眾。每想到她,就使他痛心。他心痛得那麼厲害,所以大多數時間,他都不敢去想——他必須強迫自己走路、工作或者不安地移動,心裡很痛苦地就怕自己會想得太厲害。哦,這個生活;哦,這個地獄!

  基督教精神治療法這會兒進入了他的視界,當然是因為瑪特爾和她丈夫對這種宗教思想的信念與熱情。在盧爾德①、聖安娜美麗草場②和其他「創造奇跡」的地方,人們希望一個優越而非惡意的力量能有效地來干涉一下,而這種希望、要求與宗教熱情竟然發生了作用。瑪特爾的非常難醫的、複雜的疾病跟那種情形一樣,的確是給治好了。她生了瘤,同時又有神經性失眠,消化不良,便秘以及一大堆併發的毛病;一般醫藥都不能奏效。她精神上、肉體上正感到非常痛苦的當兒,埃第太太寫的一本談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書,《科學與健康》,附有《聖經》解說,交到了她的手裡。她失望地、無奈地試著去看看這本書,毛病竟然立刻給治好了——那就是說她自己認為給治好了,不久她就果真好了。她把存下的一大堆藥品都丟進了垃圾桶,遠避開大夫,開始看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書籍,上最靠近她公寓的基督教精神治療法教派的教堂去做禮拜,不久就專心致志于它對人生所作的玄妙的解釋。她丈夫非常愛她,也跟著相信了,因為任何她能夠接受的道理他都可以接受,況且她的確是給治好了。他不久就很起勁的抓住它的精神意義,成為一個比她更成功的這種重要思想的闡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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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南部近西班牙的一處地方,據稱那兒洞裡的水可以醫治百病,每年有好幾十萬天主教香客上那兒去朝拜。

  ②法國的另一個「治病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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