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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嚇唬你!嚇唬你!蘇珊·戴爾,你完全不知道你在講點兒什麼,也不知道我打算做點兒什麼。要是有一點點風聲——你打算做的事有一點點風聲傳到外面去,你就會被社會永遠瞧不起。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世界上就會一個朋友也沒有——所有你現在認識的朋友在街上看見你的時候,都會走過街去回避你。要是你自己沒有錢,你連在一個普通的店鋪裡找個活幹都辦不到。要跟他同居?你還是直截了當在我的看管下死在我懷裡好。我太愛你了,不得不殺死你。我自己也寧可跟你一塊兒死。你不准再見那個人了,一次都不准。要是他敢到這兒來露面,我就殺死他。我說過了,不是玩話。現在要是你敢不聽我的,我就立刻行動起來。」

  蘇珊只是笑笑。「瞧您怎麼說話,媽媽。您真叫我好笑。」

  戴爾太太睜大眼睛望著。

  「哦,蘇珊!蘇珊!」她突然喊著,「在來得及的時候,在我還沒有開始憎惡你,你還沒有傷透了我的心之前,上我懷裡來,對我說你後悔了——說那一切全都過去了——說那一切全都是一場肮髒、黑暗、可恨的惡夢。哦,我的蘇珊!我的蘇珊!」

  「不,媽媽,不。別走近我,別碰我,」蘇珊說著往後退去。「您根本不知道您在講點兒什麼,我是什麼樣的人,或是我要做點兒什麼。您不瞭解我,您從來就不瞭解我,媽媽。您一向用一種優越的態度對待我,仿佛您知道得很多而我太不懂事。事實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這是不對的。我知道我在幹什麼,我知道我在做的是什麼事。我愛威特拉先生;我要跟他同居。威特拉太太明白。她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您也會瞭解的。我不管人家認為怎樣。我不管社會上的朋友們會做點兒什麼。我的一生不是由他們來決定的。他們反正都狹窄、自私到了極點。愛情跟那可不同。您不瞭解我。我愛尤金,他要獲得我,我要獲得他。如果您想破壞我們的一生,您當然可以試試,不過那不會有什麼不同的。我反正總要得到他。我們最好現在還是不談吧。」

  「不談?不談?真的,我還沒有開始談呢。我只是在定一定神罷了。你簡直是在發瘋。這件事絕對不成。你只是一個我沒有能充分注意著的可憐的、受了騙、迷了路的姑娘。只要我活著,今後我就要對你負起責任來。你需要我。哦,你多麼需要我。可憐的小蘇珊!」

  「哦,別說了,媽媽!別這樣歇斯底里,」蘇珊插嘴說。

  「我要打電話給科爾法克斯先生。我要打電話給溫菲爾德先生。我要請他們把他撤職。我要在報紙上揭露他。這個流氓,這個壞蛋;這個強盜!哦,我怎麼會活著來見到這樣的日子,我怎麼會活著來見到這樣的日子!」

  「對的,媽媽,」蘇珊不耐煩地說。「講下去吧。您只是在空口說白話,您知道;我知道您是在這樣。您不能把我改變過來。空講不能改變我。我覺得這樣胡說太傻了。您幹嗎不靜下來?我們有話可以好好說,用不著亂嚷嚷。」

  戴爾太太把兩手放在太陽穴上。她的腦子好象在旋轉。

  「現在不管,」她說。「暫且不管。我得有時間想想。不過你所想的這件事是絕對不成的。絕對不成。哦!哦!」——她啜泣著轉身朝著窗戶。

  蘇珊只是瞪眼望著。人們的情感是一件多麼奇怪的東西啊——他們對品德的情感。她的母親現在在流淚,而她偏認為惹起她母親哭泣的事正是她最需要、最喜歡、最合意的。這些日子,生活的確迅速地在她眼前展現開來。她真的這麼愛尤金嗎?是的,是的,是的,的確是的。一千個是的。這在她不是流淚的情緒,而是一種極受歡迎的、勝過一切的大歡樂。

  第十四章

  這場爭吵一直延續下去,直到那天晚上一點、兩點、三點;又從第二天早上五點、六點、七點爭到中午,再到晚上;然後延續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這是一場可怕的,令人焦灼、痛心、傷神的煩惱;戴爾太太的體重迅速地減輕。她的面色蒼白,兩眼也顯得憔悴。她非常害怕,不知所措,被迫想盡辦法來抑制蘇珊的反抗和突然發展得可怕的意志。誰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文靜、隨和、沉默的姑娘行動起來竟會這樣積極、自信,這樣不屈不撓。她就象突然由流質體變成了鐵石一樣。她是一個鐵打的人,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姑娘,什麼都不能感動她——她母親的眼淚,她母親提出的社會排斥、最後的毀滅、她跟尤金的物質與精神上的毀滅、報章上的揭露、瘋人院的禁閉等等威脅,都打不動她。蘇珊注意了母親很長一段時期,她認為她就愛隨便高談闊論,有時候還誇大其詞,可是她說的都是空話。她不信母親真有勇氣會把她監禁在瘋人院裡,或是揭發尤金(那對她自己也是不利的),更甭談毒死她或是殺死她了。她母親愛她。短時期內,她會這樣可怕地發怒,過後就會讓步的。蘇珊的計劃是要把她磨垮,自己站穩腳跟,等到母親筋疲力盡,支持不下去時為止。然後,她再替尤金說些好話,用辯論和吹噓終於把母親漸漸扭轉過來。尤金也可以參加她們的家庭會議。他和蘇珊可以當著母親把這件事徹底討論一下。他們大概可以私底下約好在有些意見上表示不一致,不過她要得到尤金,尤金也要得到她。哦,那個歡樂的結局多麼美妙啊。現在已經多麼接近了,只要再勇敢地戰鬥一下,就可以到手了。她要戰鬥的,鬥到她母親支持不住為止——然後,哦,尤金,尤金!

  戴爾太太並不象蘇珊想像的那麼容易給制服。她雖然那麼憔悴和疲乏,離開屈服的程度還很遠呢。有一次,在爭論最激烈的時候,母女倆竟然動起手來:蘇珊決定打電話把尤金找來,協助解決這場爭端。戴爾太太一定不讓她去。家裡的用人都在外面聽著,雖然起初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幾乎全直覺地知道她們正極其激烈地爭吵著。蘇珊決定要上書房去,電話就裝在那兒。戴爾太太用背抵著門,企圖攔住她。蘇珊用力想把門拉開。戴爾太太不顧一切地把蘇珊的手拉脫,這很費勁兒,因為蘇珊那麼強壯。

  「真丟臉,」她說,「真丟臉!要媽媽跟你打架。哦,多麼下賤——」她一面還掙扎著。最後,她不自覺地淌下了憤怒、歇斯底里的淚水。蘇珊到底感動了。很明顯,這在母親是太痛心了。她一邊的頭髮完全掙散開——袖子也扯破了。

  「哦,天啊!天啊!」戴爾太太終於坐到一張椅子上,一面喘氣,一面辛酸地哽咽著。「我從此抬不起頭來了。我從此抬不起頭來了。」

  蘇珊有點兒悲傷地望著她。「對不起,媽媽,」她說,「不過都是您自己惹出來的。我現在也用不著打電話給他,他會打電話來,那時候我再去接,這全是您要按照您的方式管束我的結果。您不肯承認我已經是大人,跟您一樣。我有我的一生。我要怎樣過,就怎樣過。您終究不能阻止我的。您現在還是停止跟我爭執吧。我不想跟您吵,我也不想多辯駁,可是我是個大人了,媽媽。您幹嗎不講道理?幹嗎不讓我把我的見解說給您聽呢?兩個人彼此相愛是有權利住在一塊兒的。

  這不關任何人的事。」

  「不關任何人的事!不關任何人的事!」她母親惡聲地說。

  「簡直胡說八道。簡直是生了相思病所說的癡話。要是你認識到生活,認識到世界是怎麼組成的,你會笑話你自己。十年以後,甚至一年以後,你就看得出你現在想做的事是個多麼可怕的錯誤。那時候,你就會簡直不相信自己怎麼能做出現在所做的事,或者講出現在所講的話了。不關任何人的事!哦,老天啊!你心裡怎麼會一點兒想不到你要做的這件事性質多麼荒唐、愚笨和輕率呢?」

  「但是我愛他,媽媽,」蘇珊說。

  「愛!愛!你嘴裡說愛,」母親傷心地、歇斯底里地說。

  「你知道愛到底是什麼?你想,他打算這樣跑來把你從美好的家庭裡、從高尚的社會環境里拉走,毀掉你的一生,永遠使你陷在泥坑裡,你的一生,我的一生,以及你兄弟姐妹的一生,這是愛你嗎?他知道什麼愛?你又知道什麼?替愛德爾、琳勒特、金羅埃想想。你完全不顧他們嗎?你對我,對他們的愛上哪兒去了呢?哦,我一直怕金羅埃聽到這件事。他會跑去殺死他的。我知道他會的。我不能阻止他。哦,這個恥辱、這件醜事、這場災難會把我們全拉扯進去的。你沒有良心嗎,蘇珊?沒有心肝嗎?」

  蘇珊鎮靜地瞪眼朝前望著。她想起金羅埃,稍許有點兒害怕。他可能會殺死尤金——她不敢說——他是很勇敢的。可是只要她母親不把事情鬧翻,根本用不著什麼殺害,揭露,或是激動。她怎麼做法,對於她母親、金羅埃,或是任何人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她不能照著自己的意思做呢?好歹全在她身上。她願意冒這個險。她看不出有什麼壞處。

  有一次,她把她的想法告訴了母親,可是她母親激動地要求她面對事實。「你知道,象你要把自己變成的這種壞女人有多少?你要認識多少這種女人?你以為一個正常的社會裡有多少這種人?你要從威特拉太太的立場上看一看。你願意處在她的地位上嗎?你做了我,願意處在我的地位上嗎?假定你是威特拉太太,威特拉太太是你,那怎麼樣?」

  「我就讓他去,」蘇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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