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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蘇珊·戴爾,你說話象個著了魔的人似的。我不聽你這套。既然你是我的女兒,就得由我來照管。你在想些什麼?你在看些什麼書?這裡邊一定有什麼文章。我決不丟下你跑掉,你得跟我一塊兒去。我撫養了你這麼多年,你總會考慮到我的情感。你怎麼可以站在這兒這樣跟我辯駁呢?」

  「辯駁,媽媽,」蘇珊昂然地問。「我並沒有辯駁。我只是不去。我有我不去的理由;我不去,就是這樣!您要去,您自己去。」

  戴爾太太盯視著蘇珊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一絲真正反抗的光芒。怎麼會這樣的?她女兒為什麼這樣堅決——突然這麼頑強、這麼無情?恐懼、憤怒、驚駭一時交織在她的情緒裡。

  「你說的理由是什麼?」母親問。「你有什麼理由?」

  「有一個很好的理由,」蘇珊安靜地說,把種種理由壓縮成一個理由。

  「好吧,是什麼,請說?」

  蘇珊在自己心裡迅速而有點兒模糊地斟酌了一下。她原希望能夠用一個較長的哲學性討論,把母親引進一個在道德上與理論上無法退避的境地,這樣她就不得不允許她的要求了。從這一次和上一次的談話裡,她認識到母親心裡根本就沒有一種合理的安排,好把她也包括在自己的理論範圍裡。她可能贊成世界上所有的理論與結論,可是一結合到蘇珊身上,她就搞不通了。所以現在,唯一可以採取的辦法不是反抗就是私奔。蘇珊不願意私奔,因為她已經成年了,可以料理自己的事情,而且她還有錢。她的智力一點兒不比她母親差。實際上,根據蘇珊最近的經驗和感覺,她母親的態度似乎是軟弱無力的。母親對人生哪有她知道得多呢?她們倆都在這世界上,而蘇珊覺得自己更為堅強——是兩人中比較健全的一個。為什麼現在不就告訴她,反抗她呢?自己會打贏的,一定會贏的。她可以支配她母親;現在,正是這樣做的時候了。

  「因為我要呆在我愛的那個人身邊,」她終於鎮靜地自動說了出來。

  戴爾太太的手本來高舉起來在做手勢,這會兒竟然不自覺地、無力地垂到了身旁。她的嘴微微張著,兩眼睜得很大,驚奇、痛苦、半癡半呆地望著。

  「你愛的那個人,蘇珊?」她問,象條船一樣,被風完全吹離了停泊地,正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漂浮。「他是誰呢?」

  「威特拉先生,媽媽——尤金。我愛他,他也愛我。別這樣瞪眼望著,媽媽。威特拉太太也知道。她肯讓我們一塊兒同居。我們互相愛著。我要呆在這兒,好跟他接近。他需要我。」

  「尤金·威特拉!」她母親喊著,幾乎透不過氣來,眼睛裡露出驚恐的神情,緊張的兩手嚇得發冷。「你愛尤金·威特拉?一個結了婚的人!他也愛你!你是在跟我講話嗎?尤金·威特拉!!你愛他!我真不相信。我精神錯亂了。蘇珊·戴爾,別站在這兒!別這樣望著我!你是在告訴我,你的母親嗎?告訴我沒有這回事!在你沒有把我急瘋以前,快告訴我沒有這回事!哦,天啊,我怎麼會遇上這種事?我做了什麼呀?哪個都不愛,偏愛上尤金·威特拉!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

  「您幹嗎要這樣,媽媽?」蘇珊鎮靜地說。她料到會有這樣的場面——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激烈,這麼歇斯底里,她只料到會有和這近似的場面,所以多少有點兒準備。她是被一種自私的愛情激發、衝動和控制住了——這種愛情使她本人泰然自若,而把世界和一切規律都置諸度外。其實,蘇珊並不知道自己在做點兒什麼。她認為自己的情人十全十美,這種感覺加上他們戀愛的綺麗,使她心醉神迷。她心裡沒有實際的事實,滿是夏天的美景,涼風的感覺,天空、陽光和月光的燦爛。倚在尤金的懷抱裡,他的嘴唇湊在她的嘴上面,這比世界上隨便什麼都有意義。「我愛他。當然我愛他。這有什麼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

  「大驚小怪?你是不是瘋了?哦,我的可憐的、親愛的小姑娘!我的蘇珊!哦,那個壞蛋!那個流氓!上我家裡來向你求愛,我最寶貝的孩子!怎麼叫你明白呢?我怎麼能希望你明白呢?哦,蘇珊!為了我,看在老天爺面上,別說吧!別再作聲了!別再對我提這個荒唐事了!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我會活著看到這種事!我的孩子!我的蘇珊!我的可愛的、美麗的蘇珊!我要不能阻止這件事,那我就死掉!

  我就死掉!我就死掉!」

  蘇珊瞪眼望著母親,真被她自己在母親心中引起的激烈情緒嚇住了,她那動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眉毛揚得很高,嘴唇可愛地張著。她本身簡直就是一幅極其古雅的美人畫,端正安詳,泰然自若,前額跟大理石一樣光滑,嘴唇彎彎的,好象除了歡樂之外就從沒有過別的情緒似的。她的神氣很古怪,有點兒感到好笑,可是一點兒也不傲慢,這使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動人。

  「怎麼啦,媽媽!您還以為我是孩子,是嗎?我對您說的都是實話。我愛尤金。他愛我。等到一切能夠悄悄地安排好以後,我們立刻就同居。我打算這麼做,不過我要告訴您,因為我不願意偷偷摸摸地這麼做。我希望您不要老把我看作小孩子,媽媽。我知道我做的是什麼事。我已經花了不少時間把它想好了。」

  「想好了!」戴爾太太暗自思量著。「等到一切安排好以後,就跟他同居!她是在說不舉行婚禮就跟一個男人同居嗎?跟一個已經結了婚的男人!這孩子完全瘋了嗎?她腦子中了什麼毒。准中了什麼毒。這不是我的蘇珊——我的可愛的、動人的寶貝蘇珊。」

  她高聲向蘇珊喊道:

  「你是在說要跟這個,這個,哦,我都不敢說出他的姓名來啦。要是我不把這件事搞清楚,我就死掉;不舉行婚禮,他也不離婚,就一塊兒同居?我不能相信我是醒著。我不能!我不能!」

  「是這樣,」蘇珊回答。「我們都安排好了。威特拉太太也知道。她已經答應了。要是您要我呆在這兒,媽媽,我希望您也答應。」

  「我也答應!老天爺在上!我還活著嗎?這是我的女兒在跟我講話嗎?我是跟你呆在這房間裡嗎?哦,」她頓了一下,嘴張得很大。「假使這件事不是悲慘得可怕,我真要笑了。我會的!我會變得歇斯底里的!我的腦子象個車輪似的在轉著。蘇珊·戴爾,你神經錯亂了。你瘋了,神經錯亂得發傻了。要是你不安靜下來,停止說這套嚇人的廢話,我就要把你鎖起來。我要叫人來診斷一下你的神經是否健全。這是一個母親所聽到的最狂妄、最可怕、最不可想像的事。想想看,我撫養了你十八年漫長的日子,把你抱在懷裡,喂你奶吃,現在你竟然站在這兒,告訴我你不經許可也要去跟一個男人同居,他已經有一位賢惠、忠實的妻子跟他住在一塊兒。這是我一生中所聽到的最駭人的事,這簡直不能叫人相信。你不可以這麼做。要是你這麼做,你簡直就能飛上天了。我要殺死他!我要殺死你!我寧可看見你這會兒死在我的腳邊,也不願意想一想你竟然會站在那兒對我說這種話。這絕對不成!絕對不成!我先把你毒死。我什麼都做得出,就是不讓你再見這個人。如果他敢再跨進我這門,我見面就殺死他。我愛你,我認為你是個極好的姑娘,可是這件事絕對不成的。你敢再來勸說我。我要把你殺死,我告訴你。我情願看見你死。竟然有這樣的事!哦,那個畜生!那個流氓!那個沒有良心的狗雜種!我對他那麼客氣,他竟敢上我家裡來做出這種事。等著瞧吧!他有地位,有名望。我要把他攆出紐約去。我要毀掉他。我要使他不能在社會上露面。等著瞧吧!」

  她咬牙切齒,臉色蒼白,兩手緊緊攥著,渾身上下有一種強烈、兇悍的美,就象一隻露齒的雌老虎。她的眼睛冷酷無情,閃閃爍爍。蘇珊從沒想到母親會氣成這個模樣。

  「怎麼啦,媽媽,」她鎮靜地說,依然無動於衷,「您這樣說,仿佛我一輩子都得受您支配似的。我想您是要使我不敢照著我的意思去做。我就敢去做,媽媽。我的一生是我的,不是您的。您嚇唬不了我。我已經打定主意怎樣來處理這件事了;我要這樣做的。您攔不了我。您最好還是別試。我現在要是不做,遲些時還是要做的。我愛尤金。我要跟他同居。要是您不答應,我就走開,不過我要跟他同居,所以您最好還是停下,別想來嚇唬我,因為您不會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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