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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哦,尤金,」她絕望地大聲說,「我希望你停下來想想。我希望你明兒早上讓蘇珊回去,你不要失去理智,鎮定下來。我自己倒無所謂。我可以原諒你,並且把這件事忘掉。我答應你永遠不再提這件事了。要是孩子生下來,我儘量不讓他麻煩你。我還可以想法把他打掉。也許現在還來得及。從今天起我就改變。哦!」她開始哭泣起來。

  「不!天啊!」他說著站起身來。「不!不!不!我跟你算是完啦。我跟你算是完啦!我已經受夠了假惺惺的眼淚和歇斯底里了。一會兒流眼淚,一會兒又生氣、怨恨。狡猾!狡猾!狡猾!我不幹了。我已經給你管得夠久的了。現在該輪到我來支配了。我要來改變一下,做點兒管理和指揮的工作。現在由我來支配一切,而且我還要繼續保持這樣。你要哭就哭,高興把孩子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跟你算是完啦。我累了,我要睡覺去了,這件事就這樣。我跟你算是完啦,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惡狠狠地、氣沖牛斗地大踏步走出房間,可是到了工作室那一邊他自己的房間裡時,他卻坐著並沒睡覺。他想著蘇珊,腦子裡就熱烘烘的;他想到舊生活竟然這麼快、這麼慘地被打破了。假如現在他能作主的話(他能的),他打算就跟蘇珊同居。需要的話,她會秘密地來到他那兒。他們要租一個工作室,另外佈置一個家。安琪拉可能不肯跟他離婚。如果她說的是真話,她也不能跟他離婚。他並不要她離,從剛才的談話裡,他認為她相當怕他,不會再搞出麻煩來。她實在也沒有什麼辦法。他掌握著支配一切的權力,而且不會放鬆的。他要跟蘇珊同居,一面讓安琪拉過得很寬裕,他要光顧他常看見的所有那些可愛的公共場所,他要跟蘇珊一塊兒過幸福生活。

  蘇珊!蘇珊!她多美啊!想想看,她今兒晚上多麼莊嚴、多麼無畏地支持著他。她多麼可愛地把手放在他手裡說,「但是我愛他,威特拉太太。」是的,她愛他。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很年輕、很靈活,初生的情感那麼綺麗而熾熱。她會長成一個出色的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而且她又那麼年輕。多可惜,他現在還沒有自由!好吧,等著,這樣一來都會糾正過來的;在這期間,她是他的了。他必須跟她談,告訴她目前的情形到底怎樣。可憐的小蘇珊!她呆在自己的房間裡,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怎麼樣,而他在這兒。嗐,今夜他不能到她那兒去。那太不象樣了,並且安琪拉可能還沒有屈服。可是明天!明天!哦,明天他要跟她一邊溜達一邊談談,他們要計劃一下。明天,他要讓她知道他打算怎樣,同時還要知道她能做點兒什麼。

  第十一章

  這一夜平安無事地過去了,沒再發生什麼吵鬧,雖然那實在是尤金的經歷中破天荒的大事。直到安琪拉走進房來以前,他始終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緊張的大轉變,雖然他究竟會料到什麼,他自己也胡裡胡塗。有時,象他現在躺在那兒想的時候,他認為自己終究得放棄蘇珊,可是怎樣放棄,什麼時候放棄,為什麼放棄,他可說不上來。她簡直使他瘋狂了,他想不出他怎麼能放棄她。有時,他又覺得這個看得見的生活,這個感覺得到的生活之外的力量,給他的前途安排了一個美好的結局,使他能夠十分幸福。他以為他一生多少都過著一種命裡註定的生活,多半都是註定的。他認為他的藝術是天賦的,他是冥冥中被派了來改革一下美國藝術的,或者把美國藝術向前推進一步的,他認為大自然經常這樣派遣使徒或特別代表上人間來,並且注視著他們,對他們感到很滿意。有時,他又認為自己或許成了不吉祥的、邪惡的勢力的玩具與嘲弄對象,就象圍繞著麥克佩斯①,促成他悲慘結局的那種勢力,它們可能是要拿他做一個例子。有時,在他觀察著人生時,有些人好象就做了這種例子。命運會欺騙人的。可愛的、諂媚的誘惑物只是引導人們走向毀滅的。他看到過別人這樣給毀了。他是否也會遭到同樣的待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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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亞悲劇《麥克佩斯》中之主人公。

  安琪拉意外而特別地宣佈出來的那件事,使情形顯得像是那樣。可是他還是不大相信。命運把蘇珊送到他面前,不是沒有用意的,命運看到他可憐、不幸。他是天之驕子,於是就派她來補償他所受到的苦難。她現在在這兒——可以說是很快地給硬推到他的懷抱裡來,使他可以更快地得到她。他現在覺得,把她帶到自己公寓裡來求愛、給人抓住,這簡直太傻了,但是又多麼幸運!這毫無疑問是預先安排好的。總之,他的恥辱,安琪拉和蘇珊的恥辱,他們每個人現在所經歷的痛苦——這一切都是任何必然的大變動中很不幸地無可逃避的東西。變動大概必須是這樣到來的。這樣總比繼續過不幸福的生活好。他認為自己該過一種更好的生活——該有一個偉大的前途。他跟安琪拉的關係現在得設法調整一下,或者離開她,或者怎樣安排一下,使他能夠不受打擾地享受到蘇珊的陪伴。決不能有什麼干擾。他不打算放棄她。孩子也許會來的,來就讓他來吧。他會替他準備好一切的,就是這樣。他記起了他跟蘇珊的那次談話,她說要是辦得到的話,她願意跟他同居。這個時候到了。他們租一個工作室的計劃現在該實行起來了。這必須非常秘密。安琪拉不會管的,她沒有辦法管。希望今兒晚上的事沒有把蘇珊嚇得縮了回去!除了她今兒晚上聽到的之外,他還沒有告訴她自己打算怎樣丟開安琪拉。他知道她還在想著,他們可以依舊這樣試探性地戀愛著,也許同居在一個工作室裡,不管人家怎麼想,也不管她母親怎麼想,更不去理睬她的兄弟姐妹和安琪拉,只跟尤金兩個人快快活活的守在一塊兒。他從不想毀掉她的幻想。他自己還看不清楚。他盲然地沖向前去,渴望得到她的美麗的靈魂與身體作為伴侶。現在,他看到,他非行動不可了,否則就會失去她。面對著安琪拉所說的話,他非得說服蘇珊不可,不然就得讓她離去。她大概願意跟著他而不願意跟他完全斷絕。他得跟她談談,解釋解釋,使她明白這是一條什麼樣的詭計。

  安琪拉躺在黑暗裡,望著天花板,一夜沒睡,她的眼睛完全是一副失望的神氣。白晝來臨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得到一個比夜間更進一步的結論,不過每個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一個大悲劇或是大變動就要到來了。蘇珊想了又想,竭力思索,可是她的熱情是傾向尤金的,所以她只能從他們自己的觀點上來看情勢。她愛他,她想——他既然肯這樣為她犧牲,她一定得愛他,可是同時,她又有一種奇怪的、迷霧般的感覺,要是尤金那時候充分覺察到這一層,他一定會大為驚慌的。她沉醉在生活與戀愛的美景中——她認為自己一生盡是歡樂——不少歡樂,這種宿命論的安全感就是她當時的心情。她看不到尤金的可怕處境。她不能瞭解一個從沒有真正嘗過愛情的最高幸福的人的痛苦,一個(不管多麼傻)需要財富的附屬品而從沒有得到它們的人的痛苦。尤金就怕讓他吮了一小口這樣甜蜜的幸福之後,又把它永遠拿開;他在自己房間的黑暗中感到刺痛——可是一邊還是向這個似乎就在他眼前的華美生活伸出手去。得天獨厚的蘇珊,卻安息在一種平靜的安樂窩裡,好象在恍惚的罌粟花極樂園裡一樣,在那兒她已經得到了所有的歡樂,正在悠然地享受。生活在最壞的時候待她都不太壞。瞧瞧看,這場暴風雨一部分已經被尤金壓制下去了,大概就會毫無影響地刮過去的。一般的風波,只要聽其自然,過了相當時期自然會平靜下來。她總覺得很有把握,不論什麼事發生,不會有災難臨到她身上的,現在甚至在尤金的家裡,她還是被尤金追求著、保護著!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她並不替尤金、安琪拉或者她自己擔憂。她不能夠。有人生性就是這樣。她認為尤金在經濟方面能夠照顧他們三個人。她實際上倒在盼望這個不相配的婚姻斷絕的日子早點兒到來,那末尤金的確就可以幸福些,而安琪拉大概也會幸福點兒。她希望尤金更幸福點兒,也希望安琪拉那樣——並且如果可能,這幸福是通過她而得來的,因為尤金的幸福似乎全是倚仗她。可是她跟尤金不同的地方是,她已經在想著她可以不需要他而過得很好,假如有這必要的話。她並不要那樣。她覺得她的最大的快樂是去報答他過去所受的痛苦,不過假定他們必須分開一個時期(舉個例子來說的話),那也沒有多大關係。時間會把他們再帶到一塊兒的。要是不會——不過一定會的。為什麼想著不會呢?多麼奇怪,她的美貌,她認為無關緊要的肉體的美,竟會使他那麼瘋狂。她並不知道他內心實際感到的痛苦,不過很明顯的,他已經為她瘋狂了。他的整個臉龐和那雙極度高興、幾乎是痛苦地盯著她的熾熱的黑眼睛就是明證。她真的那麼漂亮嗎?當然不是!可是他那麼渴望她。這感覺又那麼美妙。

  她在黎明起身,悄悄地穿上衣服,心裡想著要去散一會兒步,準備留張條子給尤金,告訴他如果他能來,上哪兒去找她。那天她有一個約會。隨後她得回家去,不過一切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尤金既然逼著安琪拉打消了告訴她母親的意思,一切都會很好的。她跟尤金還會相聚的。她要離開家庭,跟著尤金,他想要到哪兒,他們就到哪兒去,不過她最好能說服母親,從她的觀點上來看這件事,然後再到這兒來幫助達成諒解。由於安琪拉和尤金的處境,她喜歡這麼做。由於她年紀很輕和她的錯誤的不切實際的人生觀,她自以為能夠說服母親,能夠跟尤金很美滿地去過同居生活。她不必讓朋友們知道這情形,再不然就告訴幾個朋友。他們也許會贊成的,因為這是多麼美好、多麼自然的事啊!

  尤金聽到她走動的聲音,起來上她房門口去敲敲。當她打開房門的時候,尤金看到她幾乎完全穿好衣服,心裡禁不住一陣難受,因為他以為她想悄悄地溜走,不打算再見他了——他們彼此還不夠非常熟悉。可是由於她所處的特殊地位和她思索的結果,她有點冷靜、清醒地站在那兒,顯得比平時更為美麗。

  「你真的要走嗎?」在她抬起詢問的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他這麼問。

  「我打算出去散一會兒步。」

  「不跟我一塊兒去嗎?」

  「我想能看見你最好,否則就留一張條子讓你來找我。我想你會來的。」

  「等一等我好嗎?」他問,感覺到好象得把她永遠緊緊地摟著才能活下去。「等一會兒。我想要換一下衣服。」他把她抱在懷裡。

  「好的,」她柔聲說。

  「你不會獨個兒走掉吧?」

  「不會。你幹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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