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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我要我的自由,」他沉痛地、不顧一切地說,「並且我一定要得到它!我什麼都不管。我對說謊、裝假都膩煩了,你的那些凡俗、渺小、沒有意義的是非觀念也叫我膩煩了。我已經忍受了十一、二年。每天早飯、晚飯跟你坐在一塊兒,多半的時間我都很不願意。當我對你的話一句也不相信,對你的想法一點也不在乎的時候,我還聽著你的那套人生觀。我那樣做,因為我認為我應該那樣,免得使你難受。可是現在,我不幹那一套了。我得到的是什麼呢?暗中監視我,反對我,在我口袋裡搜信,要是我在外面過一夜沒有詳細說明,就要埋怨個不停。

  「在麗瓦伍德的那件事之後,你幹嗎不離開我?我不愛你,你幹嗎還釘著我?人家還以為我是犯人,你是我的看守哩。天呀!我想起來就恨!嗐,現在用不著為那煩心了。那已經過去,一乾二淨地過去,不再有我的份了。此後,我要過自己的生活。我要替自己打出一個適合於我的前途。我要跟一個我真正愛的人一塊兒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他就象一匹脫韁的小馬,自以為亂蹦亂跳就可以永遠自由。他在想著碧綠的田野和可愛的牧場。儘管她方才對他說了那件事,他現在還是自由了。這一晚使他自由了,他將繼續自由下去。蘇珊會支持他的,他覺得這樣。他要使安琪拉完全明白,不管怎樣,以前的那種情形永遠不會恢復了。

  「是的,尤金,」她聽了他對這方面的抱怨之後,悲痛地說,「現在,我看透了你以後,我也認為你需要自由。我開始看出來,自由對你多麼重要。可是我已經犯了那麼大的錯誤。你就不替我想想嗎?我怎麼辦呢?除非我死掉,孩子總是要生出來的。我可能會死掉。我就怕那個,不,現在不怕了,過去是怕的。我唯一要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要照顧孩子。我沒想到會得風濕症,也沒想到心臟會受到這樣的影響,更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不過現在你既然已經做了,一切都無所謂啦。哦,」她傷心地說,熱淚湧上了她的眼眶,「這是個多麼大的錯誤啊!要是我沒做這件事,那該多麼好!」

  尤金瞪眼望著地板。他一點兒也沒有軟化。他並不認為她會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他想這只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也許她是在裝腔作勢,可是那攔不住他的。她為什麼這樣欺騙他呢?這是她的不是。現在,她在哭,不過這也是她常耍的老花招,裝著傷感。他並不打算完全遺棄她,她的生活還是很寬裕的。他只是不願跟她同居,如果他辦得到的話,或者,無論如何,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他的大部分時間要獻給蘇珊。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終於說,「我不打算再跟你住在一塊兒了。我沒叫你養小孩。這不幹我的事。你在經濟方面不會被遺棄的,只是我不跟你住在一塊兒了。」

  他又動了一下,安琪拉面頰發燒,瞪眼望著。這個人的冷酷一時又使她冒火。她並不認為自己會挨餓的,可是他們不斷改善的環境、他們的家、他們的社會地位,都會完全毀了。

  「是的,是的,我明白,」她懇求著,竭力克制住自己,「可是,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你想到戴爾太太嗎?她會怎麼樣呢?要是她知道了,她決不會什麼也不做就讓你把蘇珊帶走。她是個很能幹的女人。她很愛蘇珊,不管蘇珊多麼執拗。她現在也很喜歡你,可是知道你要對她的女兒怎麼樣,你想她還會喜歡你多久呢?你對她打算怎樣?即使我願意跟你離婚,你在一年之內也不能跟她結婚。離婚案子至少要一年才能得到判決。」

  「我跟她同居,我就打算這麼辦,」尤金說。「她愛我,象我現在這樣她也要我。她不需要結婚儀式、戒指、誓約和種種束縛。她不相信那一套。只要我愛她,那就行了。到我不愛她的時候,她也就不要我了。這裡有點不同,是嗎?」他刻薄地加上一句,「聽起來不大象黑森林的那一套吧,對嗎?」

  安琪拉忍住氣。他的譏刺太狠毒了。

  「她這麼說說,尤金,」她平靜地回答,「她沒有時間去考慮。你暫時把她迷住了。將來等她停下來細想想的時候,只要她有一絲理性,一絲自尊心——可是,哦,我幹嗎說呢?你不會聽的,也不會去想的。」然後她又說道:「可是你打算對戴爾太太怎麼辦呢?即使我不管你,你認為她不會跟你鬥爭嗎?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尤金。你做的是件可怕的事。」

  「想!想!」他蠻橫地、兇惡地喊著。「好象這些年來我什麼都沒有想似的。想!他媽的!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想。我想得靈魂都膩煩啦。我想得不願意再想了。我想到戴爾太太。你用不著替她擔心。我遲些時會跟她把這件事解決掉。目前,我只要你明白我要做的是什麼。我要得到蘇珊,你決攔不住我的。」

  「哦,尤金,」安琪拉歎息著說,「但願有什麼事能使你看清楚!這一半也是我的過失。我是太狠了,又多疑又嫉妒,不過是你使我這樣的,你想對嗎?我現在看出來我做錯了。我太狠、太嫉妒了,不過我可以改過來,要是你讓我試試的話。」(她現在想到活下去,而不是想到死。)「我知道我可以的。你的損失太大啦。這樣改變一下值得嗎?你知道得很清楚,人家對這種事怎麼看法。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你從我這兒得到自由,你認為人家會怎麼想法呢?你不能遺棄你的孩子。幹嗎不等著看看有什麼變化呢?我也許會死掉。這種情形是有的。那時你就可以自由行動了。那也不會有多長時間。」

  這是一個很動聽的請求,目的是要把他拖住,可是他卻看穿了。

  「我不幹!」他用當時的俚語嚷著。「這一套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第一,我不相信你的情況是象你所說的那樣。其次,你不會死。我不打算等待自由。我很知道你,我對你沒有信心。我做的事不會影響到你的情形。你不會挨餓的。除非你吵起來,沒有一個人會知道的。蘇珊跟我會想個辦法私自安排一下,我知道你在想著什麼,可是我不會讓你來干涉的。如果你要干涉,我就把眼前的一切都搗得粉碎——你、這公寓、我的職業——」他兇橫地、堅決地攥緊了拳頭。

  在尤金講著時,安琪拉兩手感到神經性的刺痛。她的眼睛發疼,心房急速地亂跳著。她不瞭解這個黑頭發的、鐵石心腸的人,他的態度這麼蠻橫、這麼堅決。這是尤金嗎?他以前在她身邊總是舉止文靜,雖然有時候發怒,可是過後總感到後悔,向她道歉。她還對某些親友,尤其是對瑪麗亞塔,親切、玩笑地吹噓說,她能夠用小手指指揮尤金。他對差不多的事情都很隨便、很安靜。可是現在,他幾乎是一個發狂的魔鬼,給欲望的惡魔支配著,要把他自己的、她的、甚至蘇珊的一生全都連根毀掉。不過她現在不去管蘇珊或者戴爾太太。看著自己的一生和尤金的一生在眼前毀掉,這真太可怕了。

  「科爾法克斯先生要是知道了,他會怎樣呢?」她在絕望中希望能嚇唬住他。

  「科爾法克斯先生會做什麼,能做什麼,我都不在乎!」他簡單地說。「任何人怎麼做,怎麼講,或是怎麼想,我都不在乎。我愛蘇珊·戴爾。她也愛我。她要我。就是這麼回事,用不著多說了。我現在就到她那兒去。看你有本領來攔住我。」

  蘇珊·戴爾!蘇珊·戴爾!這名字使安琪拉多麼冒火、多麼害怕!她以前從沒有把美色的力量看得這麼清楚。蘇珊·戴爾又年輕又俏麗。今兒晚上看著她的時候,她還想著她多麼迷人——她的臉多麼秀麗——而現在,尤金就被她迷住,完全被毀掉了。哦,美色多麼可怕!一般的社交生活多麼可怕!她為什麼要請客?為什麼要跟戴爾家交朋友?但是也有些別人幾乎跟她同樣可愛、同樣年輕——馬約利·麥克騰南,弗羅倫斯·梨爾,亨利亞塔·騰門,安勒特·琴恩。這些人裡任何一個都可能跟尤金這樣。她不可能把所有年輕的女人都擋在尤金的生活以外,不,毛病是在尤金,是在他對生活的態度,是他對「美」,尤其是對美女的那種狂熱。她現在看出來了。他實際上不夠堅強。到了緊要關頭,美色總會使他神魂顛倒,在她自己身上,她就看到過他這樣——他那麼愛慕(或者愛慕過)她身段的美。「上帝啊,」她默默地禱告著,「請您給我智慧,給我力量吧。我是不配的,可是幫助幫助我吧。幫助我救救他。幫助我救救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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