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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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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來的時候,憔悴、沉思、陰鬱、目露凶光。他先凝神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扭亮一盞小燈,在安琪拉床頭旁射出一道小小的亮光。他在護士放在藥品桌旁邊的一張搖椅上坐下。安琪拉的病已經好多了,所以夜裡不需要再請一位護士——只有一位每天做十二小時的護士。 「嗯,」他看到她面色蒼白、心神紛亂的樣子,便嚴肅、冷淡地說,她從前年輕時的秀色大部分依然存在,「你以為你施展了一條妙計,對嗎?你以為你佈置了一個圈套?我只是來這兒告訴你,你這一切都沒有用——你只看到了結局的開頭。你說你有了身孕。我不相信。這是謊話,你自己也明白。你知道這個乏味的情形不能長期維持下去,於是想出一個辦法來。好吧,你的詭計多施展了一次,你撲了個空。這一次你輸了,我贏了。我要告訴你,我現在要得到自由,即使把一切弄得天翻地覆,我還是要我的自由。一個孩子也好,十七個孩子也好,我都不在乎。第一,這是謊話;如果不是,也是一條奸計,我再也不中你的圈套了。我已經受夠了你的支配、欺騙和卑鄙的詭計了。我跟你算是完啦,你聽見了嗎?我跟你算是完啦。」 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額。他的頭腦發痛,有點像是病了。他自己陷進去的是一個乏味的深坑,婚姻的深坑,被一個專橫的妻子和一個用詭計得來的孩子束縛住。他的孩子!在他一生的這時候,這是一場多麼大的笑話!想到這種事,他就多麼痛恨啊!這一切看起來多麼卑鄙! 安琪拉眼睛睜得很大,臉紅紅的,筋疲力盡地靠在枕上凝視著。她用困乏、淡漠的口氣問:「你要我怎樣,尤金,離開你嗎?」 「我告訴你,安琪拉,」他陰沉地說,「這會兒我還不知道要你怎樣。過去的生活算是完了。那已經完全過去了。這十一、二年來,我跟你一塊兒生活,可是我始終知道自己是在說謊。從結婚以來,我就始終沒有真正愛過你。這你是知道的。我最初也許愛過你,是的,在黑森林的時候愛過,可是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不該跟你結婚,這是個錯誤,可是我做了,而我也一步步受到了懲罰。你也一樣。你一直堅持認為我該愛你。你威脅我,逼迫我做我辦不到的事。現在,在最後一分鐘,你又引出個孩子來拖住我。我知道你幹嗎這樣做。你自以為是上帝派你來做我的導師和保護人的。可是我告訴你,沒有這回事。一切都完了。就是有五十個孩子,也完啦。蘇珊不會相信這種沒有價值的話的,就算她相信了,她也不會離開我。她知道你幹嗎這樣做。這種厭煩、可怕的日子,在我是過去了。我不是一個平凡的人;我不要過平凡的日子。你老堅持著要遵照你所瞭解的那些沒有價值的小禮節。在威斯康星州,在黑森林,都是那麼一套。沒有用。從今以後,一切全都完啦。這所房子,我的職業,我的地產投資——所有的一切。我不管你的情況怎樣。我愛那個姑娘,我要得到她。你聽見了嗎?我愛她,我要得到她。她是我的。她適合我。我愛她,天下沒有東西能阻止我。你以為你想出個孩子的問題就能攔住我,可是你就可以看出來它攔不了我,也無法攔住我。這是條奸計,我知道的,你也知道的。已經太遲了。去年或是兩、三年前,也許還成,現在可不成了。你拿出了你最後的一張牌。那個姑娘是我的,我要得到她。」 他又厭倦地摸了一下臉,停了一會兒,在椅子上輕輕地動動。他牙齒咬得很緊,眼光很冷酷。他自己也認識到他面對著的是一個可怕的局面,很不容易應付。 安琪拉凝視著他,眼睛的神情好象不十分相信自己看得是否正確似的。她知道尤金的個性有了很大的發展。在他往上爬的這些年裡,他變得比以前堅強、急切、大膽。他不再象當年倒楣的時候在畢洛克賽和別的地方那樣需要她陪伴的尤金了,就和一個大人不象一個孩子一樣。他變得更無情,更冷淡,態度更隨便,然而直到現在,多少還留著點兒舊尤金的痕跡。這些痕跡忽然到哪兒去了呢?他為什麼這樣發怒,這樣狠心呢?也許是這個姑娘幹的事,這個又傻又自私又迷人①的姑娘,聽憑他追求,順從他的意思,或許還勾引過他。雖然他們的婚姻在表面上很美滿,她還是把他勾引去了。蘇珊不知道他們不快活。照他這種情形,他很可能會丟開她的,雖然她有了孩子。現在就得看這姑娘怎麼樣了。除非她能夠影響蘇珊,除非她能夠施加一點壓力,否則她太可能失去尤金了,那末一出多麼大的悲劇就會演了出來啊!她現在不能讓他走。嗐,再過六個月——!她想到分離所會帶來的痛苦,就不禁顫抖起來。他的地位,他們的孩子,社會輿論,這所公寓。啊呀,要是他現在遺棄她,她可真要瘋了! -------- ①原文是with her Circe gift of beauty,塞棲(Circe)是希臘神話中用魔酒使尤利棲斯(Ulysses)與其友人變成豕的女妖。 「哦,尤金,」她很傷感地說,聲音裡仍然沒有一點兒憤怒的腔調,因為她太傷心,太害怕,情緒太混亂,所以除了縈繞著她的恐懼之外,什麼別的感覺都沒有了,「你不知道你在做的是件多麼可怕的錯事。我是有意這樣做的,尤金。這是真的。很早以前在費城的時候,我跟聖尼福太太一塊兒去找過一個大夫,請他看看我是否可以生孩子。你知道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不能生養。可是他對我說可以生。我上那兒去,尤金,因為我覺得你需要一個孩子來使你穩定下來。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我認為告訴你,你會生氣的。我好久都沒有實行。我自己也不想要孩子。如果有的話,我希望是個女孩子,因為我知道你歡喜女孩子。面對著今兒晚上發生的事情,我真是幹了一件傻事。我瞧出來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也瞧出來錯誤在哪兒,可是我當時並沒有惡意,尤金。我並沒有。我想拖住你、幫助你,用什麼方法把你拘束住。你完全怪我嗎,尤金?我是你的妻子,你知道。」 他不耐煩地動了一下。她停住,幾乎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了。她看得出來他多麼惱怒,心裡多麼發煩,可是她又有點兒恨他的這種態度。她一向認為自己對他有那麼許多名正言順的權利——道德方面的,法律方面的,其他方面的,而且是他不敢置之不理的——所以這時她感到很難忍受。她現在又病又疲乏,還得向他哀求本來是她應得的東西——還有未來的孩子應得的東西! 「哦,尤金,」她很傷心地說,聲音裡仍舊沒有發怒的腔調,「在沒有鑄成大錯之前,請你多想想。你並不真愛那姑娘,你只是以為你愛她。你覺得她又美又好又可愛,你就要毀掉一切離開我,可是你並不愛她,你將來會發覺的。你什麼人都不愛,尤金。你不愛什麼人。你太自私了。要是你心裡真有愛情,你多少也會給我一點兒的,因為我做盡了一個賢惠的妻子該做的事,可是那一切都沒有用。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並不喜歡我。我從你眼睛裡看得出來,尤金。除了在不得已或者無法回避我的時候,你從沒有象一個愛人該做的那樣來親近我。你又冷淡又不關心。現在,我回想一下,我看出來我也給你弄成那樣了。我也變得冷漠無情。為了要對付你的鐵石心腸,我也盡力使自己堅強起來。現在,我看出來這把我弄成了什麼樣子。我很難受。至於她,你不愛她,也不會愛她,她太年輕了。你們的思想相差太遠。你以為她溫柔、優雅,又聰明又了不起,可是你想,要是她真是那樣,她今兒晚上會象那樣站在那兒,直望著我——我,你的妻子——對我說她愛你——你,我的丈夫嗎?你想,如果她懂得羞恥的話,那末既然她知道了(我想你總對她說了),她還會呆在這兒嗎?這是個什麼樣的姑娘,我問你?你說她好嗎?好在什麼地方?一個好姑娘會幹這種事嗎?」 「單憑外表來講有什麼用?」尤金問。在她說著上面這段話的時候,他不時插嘴,表示異議或是提出嚴厲的批評。「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東西看上去都是壞的。她並沒有想到會被迫告訴你她愛我。她並不是上這兒來讓我在這屋子裡向她求愛的。是我去向她求愛。她現在愛上我,是我硬要她愛我的。我不知道關於孩子的事。即使我知道,也不會有什麼區別的。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就是這樣。我愛上了她,就是這麼一回事。」 安琪拉瞪眼望著牆壁。她靠在枕頭上,半撐起身子,既沒有鬥爭的力量,也沒有勇氣。 「我知道你是什麼毛病,尤金,」她過了一會兒說;「你受不了束縛。問題並不在我;換一個人也會是這樣的。毛病就在結婚。你不要結婚。不管哪個女人愛上你而跟你結婚,也不管你有多少兒女,情形都是這樣。你也會想丟開他們的。你受不了束縛,尤金。你要自由,在你沒有得到之前,你不會甘心的。一個孩子也不會有什麼道理。我現在看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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