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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聽著。我只陪你走到林邊,然後你獨個兒回去。我看著你平安地走到門口。」

  「好,」她安詳地說。

  「你真愛我嗎,蘇珊?」

  「唉,可是,別提啦。今兒晚上別再提啦。再說又要把我嚇壞啦。我們回去吧。」

  他們緩緩向前走去。接下來他說道:「在分別以前,讓我再吻一下吧,親愛的。就這一下。生活在我面前重新展開了。你把我整個人都改變了。我覺得以前好象沒有活過。哦,這種經驗!能夠有這種經歷,能夠象我這樣改變,這多麼美妙啊!你把我完全改變了,使我又變成一個藝術家了。從此以後,我又可以畫畫了。我可以畫你。」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他覺得仿佛是在一個啟示的幻象中,把自己暴露給自己看。

  她讓他吻她,可是又非常害怕,激動得連呼吸都不大正常了。她那麼緊張,那麼激動,簡直不象她自己。她真不明白他在說的到底是些什麼話。

  「明天,」他說,「在樹林邊上。明天。希望你夜裡做些甜蜜的夢。如果沒有你的愛,我的心永遠不會再有安寧了。」

  他熱切地、傷感地、難受地、迷離地望著她輕輕從他身旁走去,象影子似的穿過黑森森的、靜寂的門口不見了。

  第七章

  自從尤金迷戀上蘇珊以後,他的情感大起波動,蘇珊漸漸也產生了同樣的情感,可是就連這樣一種詳細的敘述,也無法描寫尤金情感上的那種微妙曲折、那種荒誕複雜,以及那種美麗與恐怖的變化了。從社交上講來,戴爾太太可以算是尤金最好的一位朋友。自從她認識他以來,她就到處告訴人說他是一個極聰明的發行人和編輯,是一個極有天才的藝術家和思想豐富、人格高尚的人。從歷次談話中,他也知道蘇珊是她的掌上明珠。他聽她說過,事實上還跟她討論過,在現代社會裡,要培養一個舉止端莊、思想純潔的姑娘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她還暗地裡告訴他,她的方針是:在符合良好教育與現行社會理論的原則下給予蘇珊最大限度的自由。她不要蘇珊變得太自信或是很大膽,可是又要她自然、隨便。從長期的觀察和好幾次坦白的談話中,她深信蘇珊的本性是忠厚的、純潔的。她並不能完全瞭解她,說起來,有哪位母親能完全瞭解自己的孩子呢,但是她認為自己相當瞭解蘇珊,至少知道蘇珊象她父親,堅強、能幹,不過還沒有一定的傾向;她知道蘇珊會很自然地走向有價值、有意義的生活的。

  她有才幹嗎?戴爾太太也不知道。這姑娘的興趣決不在社交方面。她對她所碰到的年輕男女大多數都不喜歡。她常出去,可是那只是去騎馬和開汽車。賭錢她不感興趣,一般談話她倒樂意聽聽,不過也不能把她吸引住。她喜歡有意思的人,好書和傑出的畫。尤金的畫給她的印象特別深刻;她看過之後對母親說,它們非常出色。她非常欣賞情趣高超的好詩,對滑稽可笑的事情有無窮的愛好。一個意外的錯誤往往使她笑個不停。報上選載的滑稽漫畫被她找到時,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她很愛研究人,包括她母親在內。她開始看出來母親對她採取這種態度是出於什麼動機,她看得比母親本人還清楚些。實際上,她比母親有才幹,不過不同罷了。她對自己的克制以及對現行理論和信念的理解還不及母親,可是精神上她有藝術氣質,富於情感,易於激動,又有高度的想像力和敏銳的欣賞力。她並不把自己的俏麗看作一回事。她並不多麼重視它。她知道自己很美,男人們很容易為她顛倒,可是她不在乎。她認為他們不該這麼傻。她一點兒不想去吸引他們;相反地,她儘量避免任何可能的挑逗行為。她母親曾經清清楚楚地告訴過她,男人是多麼易動情感的,他們的諾言多麼沒有價值,她對於容貌和舉動得多麼小心。結果,她採取了儘量活潑而又儘量不露鋒芒的方式,竭力避免引起別人無謂的迷戀而痛苦,一面又感到納悶,不知道自身的前途到底怎樣。隨後,尤金來了。

  隨著他的出現,蘇珊的生活幾乎不自覺地進入了一個新局面。她看到過社會上各種各樣的男人,可是最會交際的人最使她討厭。她聽母親說過,跟一個在社會上有錢、有地位的人結婚是很重要的事,但是他是誰,是什麼樣子,她可不知道。她並不認為她碰到的那些典型的上流社會人士配稱作「高尚的」。她看到過一些既有名望又有錢的人,可是在她看來,他們不象人類,根本不值得考慮。他們大多數都是冷酷無情、十分主觀、過分虛偽的,不合乎她那自由自在、幽雅閒散的風度。她知道,報紙上常常登載的許多真正出色的人:金融家、政治家、作家、編輯、科學家等,有的也參加社交活動,可是大多數都是不好交際的。她也象其他姑娘一樣見過幾個,可是她所碰到的多半都是年紀又大又冷淡的,對她一點兒也不注意。尤金正好有著高貴的氣派和公認的才幹,年紀又輕,長得又漂亮——愉快活潑。起初,她以為一個象他那麼年輕、愉快的人,不可能同時又象她母親所說的那麼有才幹。後來,在她認識了他以後,她覺得他不但有才幹,而且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她跟母親有一次到過他的辦公室,那座大廈和它的雅致的裝飾,以及尤金的富麗堂皇的環境都給了她深刻的印象。他可真是她所認識的最傑出的青年人了。接下來,他對她熱烈地大獻殷勤,在她面前時那麼興高采烈,再以後——

  尤金仔細地考慮了一下他的步驟。那一晚之後,他生活中的整個問題一下子都出現在他面前。他已經結婚了;社會上的地位也相當高,比以前任何時期都高。他跟科爾法克斯的關係很密切,非常密切,簡直有點兒怕他,因為他知道,雖然科爾法克斯在情感上也有某種奇想,他卻是極重視一般社會習慣的。不論他幹什麼,他總盡可能使它是臨時性的,決不打算讓自己的家庭生活受到影響或是妨礙。戴爾太太也認識溫菲爾德。他在外表上也是尊重習俗的。他有一個情人,可是據尤金知道,她是被緊緊約束住的。有一次在藍海新建的遊樂場上(它的一部分——東廂),尤金看見過她,對她的姿色獲得了深刻的印象。她很美、很活潑、很大膽。尤金望著她,心裡自忖,什麼時候他也敢跟一個那種性格的人親昵一下。那麼多結過婚的人都這樣。他會不會也試試看,也成功呢?

  可是碰到蘇珊之後,他對這件事又有了不同的看法;這來得很突然。到那時為止,他理想中只是想和誰保持一種象溫菲爾德對德·卡爾卜小姐那樣的關係,滿足自己內心對新鮮、愉快事物的無限渴望,也就是滿足他對美的愛好。自從看到蘇珊之後,他不想那一套了;他只想把他的生活調整一下或是重新安排一下,使他可以得到蘇珊就成了,他只要蘇珊。蘇珊!蘇珊!哦,這個美夢!他怎樣去得到她呢?怎樣擺脫掉生活的一切,只留下一個跟她的綺麗的關係?他可以永遠跟她一起生活。他可以的,他可以的!哦,這個幻象,這個美夢!

  跳舞會後的那個星期日,蘇珊和尤金又設法安排了一天的聚會;這一次巧合雖然一半碰巧,一半默默無言,可是倒也不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不是事先沒有說好、沒有約定的。他們抓住了這個機會,默默地接受了它,半知不覺地促使它實現。如果這會兒他們不是強烈地互相吸引著,這件事就不至於發生了。無論如何,他們盡情消受了一下。打頭來說,跳舞會的第二天早晨,戴爾太太有點兒頭痛。金羅埃約他的朋友上南海灘去玩。南海灘是斯塔騰島最壞、最簡陋的一片沙灘。接下來,戴爾太太提議讓蘇珊也去,又說尤金或許也高興去。她很信任他,把他看作一個輔導人。

  尤金淡淡地說他無所謂。他只急於想跟蘇珊單獨呆在一塊兒,不管在哪兒,所以認為到了那兒,總可以有一個這種機會的,可是他又不願意露出聲色來。他們喚來了汽車出發前去,在景色單調、只有一英里長的狹窄的沙灘一端下了車。司機把車子開回家去,說好要車子的時候,就打電話給他。他們走下木板鋪的小路,可是因為興趣不同,幾乎立刻就分手了。尤金跟蘇珊在一個打靶子的地方停下來玩了一會兒,然後又到拉鈴架那兒去拉鈴①。只要有機會看看他的情人,看著她可愛的臉,她的微笑,聽到她的美妙的聲音,隨便什麼對尤金都是有意思的。她替他拉了一次鈴;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美極了;每朝他一看,都叫他高興、激動。他是在遠離粗俗生活的一個極樂世界裡漫步。

  他們坐了一會兒大轉輪,然後順著木板道向南走去。蘇珊那會兒也受到他的微妙情緒的傳染,再也無法聽從自己正確判斷力的支配,正和她不能飛騰一樣。必須有一種震驚,一種清醒劑,才能使她看出自己正飄向哪兒去,可是這會兒就缺乏這個。他們來到一個新建的跳舞廳裡,那兒有幾個侍女跟她們的心上人正在跳舞;尤金建議他們也進去玩。他們又一塊兒跳起來了。雖然環境那麼差,音樂也不好,可是尤金依然快樂得了不得。

  「我們逃開,上海中地②去,好嗎?」他提議說,想到沿岸往南的一家旅館。「那兒非常舒服。這一切太低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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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雜耍場裡的一種遊戲。

  ②海中地,旅館名。

  「那在哪兒呢?」蘇珊問。

  「哦,向南三英里光景。我們步行到那兒去都可以。」

  他看了一下又長又熱的沙灘,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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