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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她渾身風濕受得很重,」大夫說。「情況很不好。只有休息、靜養和經常服藥,才能幫助她恢復健康。」

  尤金很難受。他不願意看到她受苦,但是她的病一點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事實上,他瞧不出來會有什麼影響。這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們倆的思想和意見。他們一個是看護者,一個是片刻不寧的被看護者,這種特別的關係一點兒沒有受到影響。

  所有的應酬暫時都停止了;尤金每天晚上呆在家裡,急於想知道結果到底怎樣。他要看看那個護士怎樣工作,聽大夫說說下一步應該怎樣。他始終很忙,不是看書,就是搜集有關的材料。有時候在傍晚,還有好多找他商量事情的人到他的公寓裡來。凡是在社交中認識他的人不是親切地前來探病,就是傳話前來慰問。來客中免不了有戴爾母女。戴爾太太因為尤金在出版方面特別給她幫忙,她的處女作——一部小說——不久就要出版了,所以加倍殷勤。她常常來探望,還讓花店送鮮花來,並且說,如果有一天護士要請假,或是瑪特爾不在家的話,蘇珊可以來幫忙。她認為安琪拉也許高興叫蘇珊把小說讀給她聽。這個表示至少聽起來很殷勤,而且也是夠誠懇的。

  起初,蘇珊並沒有單獨來,可是過了一陣子,在安琪拉已經病了四星期後,她開始單獨來了。尤金為了要看見蘇珊,情願每夜忍受紐約公寓裡的炎熱。戴爾太太建議邀他週末上她那兒去換換環境,那兒離他家不遠,並且可以常通電話。他在那兒可以得到休息。

  雖然安琪拉勸過尤金好幾次,叫他到海濱旅館去住幾天,可是他連去度一個週末都不肯,他的理由是:在她生病期間,他不願意一個人去。可是真正的理由卻是:他太醉心於蘇珊了,所以除了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外,哪兒也不願意去。

  戴爾太太的邀請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不過既然裝假裝了這麼久,他還得繼續再裝下去。戴爾太太三番五次地堅持邀請他去,安琪拉也從旁勸說,瑪特爾也認為他應該去,於是在一個星期五下午,他終於叫汽車夫把他送到戴爾太太那兒,然後打發空車回家。蘇珊那天正好不在家。他坐在走廊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欣賞沿海港灣的壯麗景色。金羅埃跟一個年輕的朋友和兩個姑娘在一個網球場上打網球。尤金走到那兒去看他們打。不一會兒,蘇珊從鄰居家走回來了,臉上紅撲撲的。一看到她,尤金全身的神經都激動起來——他感到非常興奮,她好象也有同樣的反應,因為她顯得特別高興、笑嘻嘻的。

  「他們四個人打雙打,」她對他說,白麻布裙子在風裡飄拂著。「我們也去找個球拍來打一盤單打。」

  「你知道我打得不太好,」他說。

  「你不會比我打得更糟的,」她回答說。「我打得非常糟,所以金羅埃都不樂意跟我打。哈,哈!」

  「既然這樣——」尤金輕快地說,一面跟著她去拿球拍。

  他們到第二個球場上去打,那兒壓根兒就沒有人注意他們。他們每打中一下,兩人之中總有一個喝彩;每逢沒有擊中,就是一陣大笑或是一句玩笑話。尤金的眼睛眈眈地盯著蘇珊;蘇珊也不斷地回望著他,眼睛天真可愛地睜得很大,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為什麼這一次會這麼高興,仿佛內心裡起了一種無法抑制的喜悅似的。後來,她對他承認,她當時欣喜若狂,情緒高漲,把球隨意地亂打,雖然同時,她又感到緊張、害怕。在尤金看來,她可真令人銷魂。她真的不會打,象她自己所講的那樣,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她的動作還是美妙極了。

  戴爾太太早就很喜歡尤金的活潑精神了,她那會兒從一扇窗子裡望著他,把他當小夥子那樣看待。他跟蘇珊一塊兒打球,看起來真好看。她想到假如他還沒有結婚,給她當女婿倒很不錯。僥倖的是他人很好、很懂事、很謹慎,對蘇珊象一個保護人似的,而她對他的友誼也是相當健康的現象。

  晚飯後,金羅埃提議跟朋友們和蘇珊去參加一個俱樂部裡舉行的跳舞會。那所俱樂部就在窄峽①要塞區附近,炮壘從那兒直伸到沿海的灣汊地方。尤金一聽說蘇珊要離開,把他單獨留下來,心裡就悶悶不樂。可是戴爾太太不願意他們把尤金丟下,提議大夥兒都去。她自己不喜歡跳舞,可是蘇珊沒有舞伴,金羅埃和他的朋友又全神貫注在他們的女朋友身上。他們喚了一輛汽車,駛到俱樂部去;俱樂部燈光黯淡,點著中國燈籠;一個樂隊正在半暗不明裡奏著一支柔和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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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長島和斯塔騰島之間的一條狹窄的海峽。

  「現在你們去跳你們的舞吧,」戴爾太太對蘇珊說。「我要在外面坐一會兒,看看海。我打門外看著你們。」

  尤金把手遞給蘇珊,她握住它。一刹那後,他們已經在回旋舞蹈了。兩個人都象瘋了似的,他們一聲不響,一眼不看,只是緊貼在一起,狂歡地、興奮地舞著。

  「哦,多麼美!」蘇珊說,他們舞到房間轉角的地方,正經過一扇敞開的門,朝外望見一條燈光明亮的大船在遠遠的黑暗裡平靜地駛過。一條帆船,一面大帆給四周的黑暗籠罩著,象亡魂似的飄浮,越來越近。

  「你這麼欣賞這種景致嗎?」尤金問。

  「哦,我欣賞嗎!」她心房跳動著說。「它們簡直叫我神往,眼前的這景致就是這樣。它太美啦!」

  尤金歎了口氣。他現在明白了。他對自己說,從來沒有一個藝術家的心靈跟他的這樣相似,這樣給美陶醉著。蘇珊也具有他內心裡的這種對美的渴望,這就把他們拉到了一塊兒。只是她這少女的心靈那麼微妙、那麼年輕、那麼秀美,所以他倒有點兒膽怯、害怕起來。她似乎不可能會愛上他的。那雙眼睛,那張臉——它們怎樣使他陶醉啊!他好象給一根粗繩子拉著,她也是這樣——給一個巨大的、可怕的磁力吸引著。他那天整個下午都有這樣的感覺,他敏銳地感覺到,這會兒更為強烈。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她渴望地依順著,一舉一動都迎合著他的極其微妙的心情。他想喊道:「哦,蘇珊!哦,蘇珊!」可是又有點兒害怕。要是他對她說出什麼來,她一定會非常驚慌的。她實際上還沒有想到這一切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音樂停了後,他說,「我方才快樂極了,象服了麻醉劑似的。我覺得跟個小夥子一樣。」

  「哦,但願音樂一直繼續下去!」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他們一塊兒走到走廊上,那兒沒有點燈,只有幾張椅子和無數的星星。

  「怎麼樣?」戴爾太太說。

  「我想你不象我這樣愛跳舞?」尤金平靜地說,一面在她身邊坐下。

  「我是不怎麼喜歡;我看見你們跳得十分高興。你們倆跳得真合拍。金羅埃,叫他們拿點兒冰淇淋來。」

  蘇珊悄悄地走到金羅埃的朋友們旁邊去,跟他們高高興興地談著。尤金注視著她。她也深深地感覺到他的在場和他的魅力。她竭力想著她到底在做什麼,可是不知怎麼,她卻想不明白——她只能感覺到。音樂又奏了起來;為了面子起見,尤金讓她跟她兄弟的朋友跳了一場。下一場又是他的,再下一場也是,因為金羅埃跟他的朋友都要在外面坐坐。蘇珊大部分時間都是跟尤金跳的。他們的情緒漸漸變得狂熱了,不過他們卻一聲不響,只有一種抵得上千言萬語的熱望。他們的手和眼睛,一舉一動都在傳情。蘇珊羞答答的,有點兒膽怯,她可真給自己的舉動弄得有點兒驚慌起來——惟恐尤金會說出一句什麼話來。她只想沉醉在這種歡樂的境地裡。有一次在休息時間,她倚著欄杆朝下面黑魆魆的、潺潺的水面望去,他走來,倚在她的旁邊。

  「今兒晚上多美啊!」他說。

  「是啊,是啊!」她大聲說,然後把眼睛避開。

  「你對生活的神秘不覺得奇怪嗎?」

  「哦,我覺得,我覺得!我一直都覺得奇怪。」

  「你這麼年輕!」他熱烈、激動地說。

  「有時候,你知道,威特拉先生,」她歎息著說,「我不樂意去想。」

  「為什麼?」

  「哦,我不知道;我簡直沒法告訴你!我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說。我不知道。」

  她的話裡有著無限的熱情,他完全明白。他理會到一個偉大的心靈可以多麼沉寂,一個新生的、不是塵世的語言所能表達的心靈。這使他更清晰地體會到,他很早以前就有的一種想法;我們,象華茲華斯所說的,「拖曳著光彩四溢的雲朵」①而來。可是,我們打哪兒來的?她的心靈一定非常聰明——不然他為什麼會這樣渴望她呢?可是,嗐,她的默默無言裡有著多麼大的動情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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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句系英國詩人華茲華斯(1770—1850)的一行詩句。

  他們坐車回家。那晚很遲的時候,當他坐在走廊上抽煙來使自己狂熱的頭腦安靜下來時,另一幕又來了。夜晚四處都非常熱,只有這山上有涼風吹著。海面上和港灣裡,許多船隻都閃爍著小小的燈光,天上滿布著星星。「瞧,天宇中嵌滿了多少燦爛的金鈸,」①他自己念著。一扇門打開了,蘇珊從通到走廊的書房裡走了出來。他們倆都沒有料到會再看到對方。美麗的夜色把她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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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三冊第八十九頁,《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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