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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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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在自己家裡常常舉行宴會來補償這一點;這些宴會隨著時間的進展,變得愈來愈考究。起初,當他剛從費城回來的時候,他只請幾位老朋友來吃飯,因為他自己還不十分拿得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願意來分享他的新榮耀。尤金從沒有擺脫掉他對早年認識的那些人的熱愛。他可並不勢利。的確,他這會兒自然親近得法的人,可是對那些微賤的人,那些故舊,他為了早先的交情,也為了他們本身,依然很喜歡他們。很多人來借錢,因為他結交了許多當時倒運的人,但是更多的人是給他的聲名吸引來的。 尤金親切、愉快地結識了當代的大多數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在他家裡,在飯桌上,經常出現一些藝術家、出版商、大歌劇明星、演員和劇作家。拿一件事來說,他的高薪水、華麗的公寓和公寓的地點、豪華的辦公室和他的親切和藹的態度,對他都大有幫助。他忸怩地誇口說,他可沒有改變。他說,他喜歡善良的人,質樸的人,隨便的人,因為這些才是真正偉大的人,但是他看不出來在階級選擇上,他已經走到了什麼地步。目前,他自然而然地傾向於有錢的、有名的、美麗的、堅強能幹的人,因為別的人都不叫他感覺興趣。他也難得看見他們。如果他看見他們,那也只是表示憐憫,周濟周濟罷了。 對於那些始終沒有從貧困進入奢華,從粗俗進入高雅的人,要說明這點是很困難的,即:奢華和高雅對沒有經驗的人漸漸投下的帳幔和魅力,會把世界渲染得煥然一新。生活顯然經常在掙扎著,想使它的幻想完善,並且想產生出魅力來。事實上,除去在一切下面的那個最後的實質或是原則外,也只有這些。對於那些擺脫了不和諧的人,和諧就是一股魅力;對於那些擺脫了貧困的人,奢華就是一種美夢。尤金原本是美的愛好者,對於機巧所能設計的一切微妙、完美、安排妥帖的事物,都非常敏感,所以他對這個比較寬廣的境界的性質大為迷戀。顯然,他幾乎是不自覺地一步步在走進這個境界去。每一件接觸到他的目光或是慰藉了他的情感的新鮮事,都迅速地使之適應了一切以前經歷過的事情。他覺得仿佛他的一生自然而然是屬這個完美境界的,在這個境界裡,鄉村別墅、都市華廈、都市和鄉村俱樂部、華貴的飯店和旅館、汽車、娛樂勝地、美麗的姑娘、矯揉造作的態度、精妙的讚賞和完美的裝置,一般總是分不開的附屬品。這是真正的天堂——世界上的那種物質與精神完美的情況。全世界都在夢想著這個;在勞苦、混亂、孤獨、寂寞以及卑劣的思想和混雜的意見中,在一切肉體的疾苦中,世界經常在渴望著這個。 這兒沒有疾病,顯然也沒有疲倦,沒有不健康或是不幸的情況。生活中的一切困難、混亂和缺陷在這兒都被掃除得一乾二淨;你在這兒只看到人生的美好、健康與力量。在尤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舒適的時候,他就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生活多麼有力而熱切地為人類愛好奢侈的心情服務。他知道了那麼許多對他都是可愛的玩意兒,大片保護得很好的幽美的鄉野地方,有著各種鄉村俱樂部、旅館、海濱勝地等的景色怡人的場所。他發現運動、娛樂、體操,都組織得非常好,有成千上萬的人獻身在那上面。這種社交性的安逸情況還不是他所能享受的,但是他在工作時間以外,可以流連在這樣廣泛的娛樂裡,夢想著將來他什麼事都不做的時候。乘快艇、開汽車、打高爾夫、釣魚、打獵、騎馬、打網球和玩馬上球戲,他發覺在所有這些方面都有些「專家」。玩紙牌、跳舞、吃飯、閒逛,這似乎經常佔據掉許多人的光陰。他只能走馬看花似的看著這一切,但是這比什麼也沒有總好些。這比他以前所做的已經好多了。他開始看清楚世界是怎樣組織的,它的財富的範圍多麼廣大,它的貧困的深淵又多麼幽邃。從最低微的乞丐到最高貴的場面——多麼大的差別啊! 在所有這些遐想中,安琪拉簡直跟不上他。的確,她現在只到最好的裁縫那兒去做衣服,她還買了一些漂亮的帽子和昂貴的鞋子,乘出租汽車和丈夫的汽車,但是對於這一切,她可沒有他那樣的感覺。她覺得這仿佛是一場夢——象什麼來得那麼突兀、那麼充沛,因而不能持久的事情一樣。她心裡這會兒老在想著,尤金本質上既不是出版商,又不是編輯,也不是金融家,而是一個藝術家;他永遠是一個藝術家。他或許可以在他選定的職業上得到大名聲,掙到很多錢,但是有一天,他多半還是會離開這裡,回到藝術上去的。他似乎在作一些穩妥的投資——至少她覺得它們是穩妥的,而他們的股票和銀行存款(主要是可以轉售的股票),似乎是未來的一筆十分安全的保證金,足夠保證心地安寧,但是他們畢竟並沒有儲起多少錢來。他們一年得花八千多來維持生活,而他們的開支卻經常在愈變愈大而不是愈變愈小。尤金似乎變得越來越奢侈了。 「我認為我們請客請得太多啦,」安琪拉有一次堅決地說,但是他根本不理睬這種埋怨。「做我這樣的事不得不請客。這能使我站得穩些。處在我們這樣地位上的人非這樣不可。」他終於大開門戶,招待大群真正顯赫的人,而各方面最聰明的人——真正特出的聰明人——大多數都上他這兒來吃飯、喝酒、羡慕他的舒適,希望也能象他一樣。 在這時期,尤金和安琪拉不但沒有變得比較親密,反而越來越疏遠了。她始終沒有忘卻和寬恕他那次所犯的可怕過錯,也始終不相信尤金已經完全改掉了他的享樂主義傾向。成群漂亮的女人來參加安琪拉的茶會、餐會和他們共同舉行的晚會和招待會。在尤金的安排下,他們湊起了不少有趣的節目,因為這會兒邀請些音樂、戲劇、文學和藝術的名人來表演,在他並用不著多費事了。他認識一些男女,會用炭或是蠟筆迅速地畫畫人物,會變戲法和扮演人物,會唱歌,跳舞,彈琴,朗誦和隨便講講滑稽的笑話。他堅持只邀請特別漂亮的女人,因為他不高興看到庸俗的;說也怪,他發現了許多非常漂亮的女人,而且她們還是歌唱家、舞蹈家、作曲家、作家、演員和劇作家呢。她們幾乎全是能說會道的人,並且忙著「款待她們自己」——事實上,就是自己來玩樂玩樂。他的餐桌上常常有一種輝煌的景象。他的一個所謂「好把戲」,就是把十五到二十個在他屋子裡流連到早晨三點鐘以後的人,塞進三、四輛汽車,駛到市外一家旅館去吃早飯,「看日出」。花上七十五塊錢租幾輛汽車,或是付三十五塊錢供給一群人吃早飯,這樣的小事並不使他操心。抽出皮夾來,拿掉四、五張或是五、六張十塊錢鈔票,真給人一種痛快的感覺,因為他知道這實際上並沒有多大道理。有更多的金錢會從同一個來源湧到他這兒來。他可以隨時差人上出納那兒去,支取個五百到一千塊錢。他皮夾裡經常帶著一百五到三百塊,都是五元、十元和二十元的鈔票。他還帶著一本小支票簿,多半用支票付帳。他喜歡做出是一個大人物的神氣,還常認為別人也把他看作是一個大人物。 「尤金·威特拉!尤金·威特拉!他可的確是個好人,」或是「他怎樣爬上來的,這真了不起,對嗎?」「我那天晚上在威特拉家裡。你瞧見過那麼一套漂亮的公寓房間嗎?那真美極啦!看出去景致那麼好!」 人們評論著他款待的有意思的人物,在他那兒遇到的聰明人,漂亮的女人和美麗的景致。「威特拉太太也很漂亮!」 但是在所有這些談論裡,也有不少妒嫉和誹謗的語言;對威特拉太太的性格,從來就很少有什麼好話。她不象尤金那麼才氣橫溢——或者不如說,評論是意見不一的。那些喜歡聰明人,喜歡浮華、機智、英俊、瀟灑的人,喜歡尤金,不喜歡安琪拉。那些喜歡恬靜、穩重、真摯和忠誠勤懇這種普通德性的人,愛慕安琪拉。大夥兒都看得出她對她丈夫是一個忠實的女僕,死心塌地地愛慕他。 「那樣一個善良的小女人——那樣樸實。不過他和她結婚倒是很奇怪的,對嗎?他們非常不同。但是他們又似乎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這是夠奇怪的——對嗎?」 第四十四章 在尤金向上發展的最後進程中,他再度遇見了前紐約州參議員,長島地產公司總經理,肯楊·溫菲爾德。溫菲爾德是土地開發人、地產投機商、金融家、藝術家等等——一個在類型和氣質上跟尤金很相似的人,目前正在地產投機方面幹得相當出色。溫菲爾德又高又瘦、黑頭發、黑眼睛,鼻子稍微有點兒鷹鉤形,但是並不討厭,莊重、瀟灑,很有理智,很有吸引力,非常樂觀。他年紀四十八歲,是一個典型的世故很深的人,有主意、有幻想、有辦事能力、有一定程度的克制和見識,足夠在這個複雜的人生鬥爭中保持自己的地位。他實際上並不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很近似那麼一個人,所以許多人都覺得他就是的。他的下陷的黑眼睛裡燃點著一種古怪的光彩,人們幾乎會以為裡面含有一絲紅色呢。蒼白的、微微瘦削的面龐,具有一些洗煉的梅菲斯托①的特徵,雖然並不太多。他的外貌一點兒也不象個魔鬼(就這個字的本意來說),只是敏銳、狡猾、高雅。他的辦法是巴結一些有錢的人,好向他們借一筆需要的鉅款,來實現他經常想著的計劃,或者不如說是幻想。他的幻想總是遠超出他的財力,但是他有著非常美妙的幻想,所以跟他和這些幻想一塊兒工作,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 ①歌德所著《浮士德》中的一個冷酷、殘忍而詭譎的魔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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