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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嗨,境況的確改變啦,」當他們第一天搬進去的時候,尤金說。

  他把公寓用白色、德佛特藍①和深藍重新粉刷過,買了一套仿花梨木的書房和飯廳家具,買了幾幅在各次展覽會上瞧見的優美的油畫,和他自己的配合在一起。在天花板上,他們裝了一個刻花玻璃的碗狀燈,代替原先的那個普通的枝形燈架。還有聚積了多年的書籍,足夠擺滿一個鉛框玻璃門的可愛的白書櫥。又買了幾套臥室用的嵌白琺瑯的波紋楓木家具,於是公寓裡就顯出了一種安逸而雅致的氣氛了。他立刻還買了一架鋼琴和整套的哈維蘭瓷的早晚餐具,以及許多別的考究的零碎東西,象地毯、窗簾、門簾等;安琪拉招呼著把這些張掛起來。於是他們在這兒安下身來,過起一種比較安樂的新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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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荷蘭德佛特城出產的一種瓷器,以藍色著稱,此處即指德佛特瓷器之藍色。

  安琪拉始終沒有真正原諒他過去的荒唐,尤其是他上次所表現的那種極端的薄幸,可是她並不老拿它們來指責他。那會兒,他們偶爾還有些小爭吵,一場遙遠的暴風雨的回聲,可是在他們能掙錢而朋友們又開始來往的情況下,她不願意多吵。尤金是很體貼的。他極辛苦地工作著。她幹嗎要向他絮叨呢?晚上,他常坐在一扇俯瞰著公園的窗戶面前,勤勤懇懇地繪畫,設計,一直忙到午夜。早上七點鐘,他就穿好衣服起身,八點半就到了公司;一點鐘(有時還遲點),他出去吃午飯,晚上八、九點才回家。有時候,為這個,安琪拉還跟他發脾氣,有時候又罵薩麥菲爾德是一個毫無人性的野獸,可是既然公寓那樣可愛,而尤金又混得這樣好,她怎麼可以爭吵呢?他似乎是為了他們倆的利益在勤勤懇懇地工作,根本就沒有想到多花錢,自己似乎也不把這放在心上。他總是工作、工作、工作,直到她真替他覺得難受了。

  「當然,薩麥菲爾德先生應該喜歡你,」有一天,她向他說,這一半是恭維他,一半是對一個這樣剝削他的人表示憤怒。「你對他太有價值啦。我從沒瞧見過一個能象你這樣工作的人。你從不想休息嗎?」

  「別替我操心,安琪兒,」他說。「我不得不這麼做。我倒不在乎。這比在街上溜達、不知道該怎樣混下去總好多啦——」說完,他又著手設計去了。

  安琪拉搖搖頭。可憐的尤金!如果一個人工作勤懇就該成功的話,那他一定應該成功。他是真的又變好了——變得規規矩矩的。或許,這是因為他年紀大了幾歲。將來,他或許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的。

  第三十六章

  可是過了一陣子,這種緊張、氣惱和爭吵的生活終於使尤金感到厭倦,使他感到不能無限期地忍受這種壓力了。他畢竟具有藝術家的氣質,不是一個商業方面或是金融方面的才子。他太神經質、太浮躁不安了。拿一件事來說,他首先對呈現在眼前的不斷曲解正義、真理、美和同情的事例感到驚奇,接下來感到有趣,最後又感到憤慨。人生被剝去了它的幻影和外表,就成了一個不值得思考的死氣沉沉的玩意兒。由於這個雇主的冷酷的、嚴厲的、毫不體諒的態度,這地方所有的雇員都跟著他學樣。這裡既沒有仁慈,也沒有禮貌——隨便哪兒,連一點兒起碼的正義都找不到。尤金不免看出來,從一開頭,公司的其他職員(他自己下面的人倒並不一定是這樣)就都把他看作一個呆不了多久的人。他真被人討厭著,因為薩麥菲爾德顯得有點兒喜歡他,又因為他的態度跟公司裡通行的標準不很符合。薩麥菲爾德並不打算讓自己對尤金的好感在任何方面損害到他在商業上的苛刻要求,但是這一點也不能來挽救尤金,給他幫忙。別人還是不喜歡他,有些人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有些人因為他態度相當淡漠,還有些人因為他不知不覺地對他們大夥老不能象他應有的那樣莊重。

  在他看來,他們多半都是些小木頭人兒——是小型的薩麥菲爾德第二、第三和第四個翻版或是副本。他們全模仿那位大人物的嚴厲的態度,全想仿效他的輕快,全象孩子一樣盡力想模仿他的尖刻的揶揄,並且裝著好象很精明。他們全象他認為他們應有的那樣,要求同事們一百二十分體諒和盡職。尤金是一個哲學家,免不了要把這個打上個折扣,但是他的位置畢竟要靠他的活動和能力來取得成績。真可憐,他想著,他從誰那兒也得不到一點兒禮貌和恩惠。各部門的主管們每天沖進他的房來,要這樣,要那樣,還要其他別樣。美術人員們抱怨說,他們拿的薪水太低;營業主任發脾氣,因為開支並沒有減少。他說尤金在作品的質量上和工作的速度上也許有些改進,可是在費用方面,他是很浪費的。別人有時當面就公然漫駡,有時在雇主面前罵他,訴說根據某些概念製作出來的廣告太不成,某一件工作給耽誤了,再不然就是說他遲鈍、沒有禮貌。這些胡扯都沒有多大道理,因為薩麥菲爾德自己注意著尤金,他很明白,不過他也喜歡吵吵鬧鬧,認為這會產生出好結果來,所以他根本不來干涉。尤金不久就被人說成是經常拖延工作,說他手下的人沒有才能(這倒的確),說他遲鈍,說他是一個自高自大的藝術家。他由於最近經歷過的貧困,鎮靜地忍受著這一切,可是他終於決定也要對抗一下了。他想他不再是,至少也不打算再做一個先前那樣的遲緩、懦弱、空想的威特拉了。他要站起來,他果真就這麼辦了。

  「記住,你在這兒是決定一切的人,威特拉,」薩麥菲爾德有一次對他說。「如果這兒有什麼事錯了,那就要責備你。別犯錯誤,別讓誰胡亂指責你。別跑到我面前來。我不會幫你什麼忙的。」

  這是一種非常冷酷的態度,它使尤金大吃一驚,激起了他一種目空一切的態度。漸漸地,他認為自己終於成了一個冷酷的、兩樣的人了——愛尋釁的、好爭執的、尖刻狠毒的。

  「他們全滾他媽的!」有天,為一些延誤了時間的圖畫狠吵了一場之後,他對薩麥菲爾德說,有人純粹出於私怨,在這件事上說了他些壞話。「這兒所說的都不是實情。我的工作是夠標準的,甚至還超過標準。這兒的這傢伙」——他指那個人——「只是不喜歡我。下一次他再上我房間裡來查看,我就要把他扔出去。他是個該死的騙子,你知道。他今兒就在這兒撒謊,這你也知道。」

  「這倒不錯,威特拉!」薩麥菲爾德愉快地喊著說。他看見尤金採取了這種鬥爭的態度,反而高興起來。「你倒醒過來啦。現在,你可以有點兒成就了。你很有思想,但是如果你讓這批狼爬到你的頭上,他們就會這麼辦的;他們要吃掉你。我也沒辦法。他們都不好。我不信任這兒的任何一個該死的傢伙!」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尤金很好笑。他能習慣這種生活嗎?他能學會跟這種卑鄙的、毫不體貼的、下流的狗崽子們一塊兒生活嗎?薩麥菲爾德也許喜歡他們,他可不喜歡。這也許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商業方針,但是他瞧不出來。這多少似乎只反映了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先生的心情和氣質,沒有別的。人性應該比這好點兒。

  說也奇怪,命運有時候竟然把舊傷口包紮起來,遮住了破爛的地方,象用藤蘿纏繞著一樣,並且賦予生活的痛苦與精神疲勞一種甜蜜、舒適的外表。有時候,在下面依然暗藏著創傷的地方,竟然可以產生出美滿快樂的幻象來。安琪拉和尤金這會兒在這兒一塊兒生活下去,過去的熟人一個個先後來拜訪他們,他們似乎非常快樂,仿佛從沒有什麼暴風雨攪擾過他們的穩定的航程似的。尤金儘管有著種種煩惱,對工作卻很有興趣。他老喜歡想著自己是二十來個人的首長,有一張漂亮的辦公桌,被奉承的下屬們稱呼為「首長」,被薩麥菲爾德邀到這兒、邀到那兒。薩麥菲爾德還是很喜歡他。工作是十分艱苦的,但是這兒的待遇比他以前所做的任何工作都好多啦。他認為安琪拉也比以前快樂些,因為她用不著再愁錢,而且他的前途也正在展開。老朋友們又不斷回到他們這兒來;他們還結交了一些新朋友。有時候,在冬天或是夏天,他們可以上海濱娛樂場去,或是招待三、四個朋友來家吃飯。安琪拉用了一個女用人。飯食在她的招呼下,安排得相當好。她喜歡人家當著她面稱讚她丈夫,因為在他們目前又稍微接觸到的藝術圈子裡,人們都廣泛地在私下議論,說薩麥菲爾德廣告的成效一半是靠了尤金的才能。他現在可以毫不羞愧地走出來說他在哪兒了,因為他正拿著很大的薪水,而且是一個部門的主管。他,或者不如說是公司通過他,獲得了好幾次很大的成功,發表了成套的廣告,吸住了一般人對於他們宣傳的商品的注意力。首先是廣告界的專家們,接下來是一般的公眾,全都開始感到驚奇,不知道是誰在主持才造成這些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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