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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給我瞧瞧。」

  戴維斯把他所謂的定貨簿拿來,給他看看一切事情進行得怎樣。每一件工作,或是所謂定貨,一來就編上一個號碼,收件的時間全標明在小紙片上,還有擔任這項工作的美術人員的姓名,需要完成它的時間等等。如果一個美術人員只費了兩小時,而另一個接受下來,費了四小時,這也給記錄下來。要是第一次的繪畫是場失敗,又開始畫第二次,記錄上也會標明,還有職務上的錯誤和過失,以及速度與能力。尤金看出來,他必須留心不讓手下的人多犯錯誤。

  他仔細看過了那本定貨簿,然後站起身來,在職員們當中巡視了一下,看看他們怎樣在進行工作。他想立刻熟悉熟悉手下人員們的筆調和畫法。有些在畫衣服的廣告;有些在設計圖案,介紹牛肉行業;有些在給電車上畫一套鐵路旅行的廣告等。尤金很和氣地彎下身來看看每一個人的繪畫,因為他要跟這些人交朋友,取得他們的信任。憑著經驗,他知道藝術家多麼敏感——他們可以怎樣用友情團結在一塊兒。他向來有著一種溫和、隨便、愉快的態度,於是希望這種態度會替他排除一切障礙。他在這一個和那一個的肩後彎下身來,問他們那幅畫的要點是什麼,問他們一件那種性質的作品需要多少時間,在發現有人似乎猶疑不定的時候,就說明一下他認為最好應該怎樣。他對自己一點兒也拿不准——這方面的工作這樣新奇——不過他倒是滿懷希望、非常熱忱。做主管人員是一種很不錯的感覺,只要你能夠勝任的話。他希望幫助這些人來提高他們的工作效能,使他們在工作方法上搞得很好,這樣可以給他們和他帶來更多的金錢。他要更多的金錢——要那五千塊,一個子兒也不少。

  「我覺得你的概念很對,」他對一個面色蒼白、患著貧血的人說。這個人看起來倒象很有才氣。

  這個姓狄龍的人立刻感到他聲音裡那種溫和、安慰的腔調。他喜歡尤金的儀錶,雖然這會兒他還不打算給他來點好評。大夥兒已經聽說到他過去是一個聲名赫赫的藝術家。薩麥菲爾德早照顧到這一點了。這時候,狄龍抬起頭來,含笑地說道,「你覺得是這樣嗎?」

  「當然啦,」尤金興沖沖地說。「在那片藍顏色旁邊再加上點兒黃色。看看你喜歡不喜歡。」

  這位藝術家照辦了,然後仔細地斜眼端詳了一下。「這大有幫助,是嗎?」他說,仿佛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的確有幫助,」尤金說,「這是個好主意,」於是狄龍不知怎麼竟然覺得這仿佛是他自己的主意似的。二十分鐘內,全體人員一致認為,從外表上看,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或許可以幹得不錯。他顯得那樣有把握,他們可不知道他內心裡多麼煩亂,多麼急切地想把這一切理出一個頭緒來,想招呼著使一切有個理想的結果。他生怕碰到什麼事不大對頭,因而要他前去爭執。

  他接下這個新工作已經有好多天,好多星期了;漸漸地,他對自己有了相當的信心,工作也比較安定了,雖然他知道自己走進去的並不是一個安樂鄉。他發覺這是一個最動盪不定的工作崗位,因為薩麥菲爾德不管早晚都象他所說的,「毫不放鬆」,老是又嚴格又熱切。他早上八點五十分從市內北區的住宅裡跑來,差不多總留到六點半和七點,甚至也常常幹到晚上八、九點。他毫不體諒別人,專喜歡把碰巧正在搞他大感興趣的工作的人員留在那兒工作一晚;有時候,把他的「深思熟慮」移回家去辦理,而不邀請替他工作的那些人吃飯。他總跟一個個大商人談廣告,談到下班,然後在疲倦的職員們還沒來得及溜掉之前,把他們叫進去,開始長時間地討論他要辦的一件重要公事。有時,有什麼事錯了,他就會猛然氣得發昏,亂叫、亂罵,最後或許解雇掉那一個他實際上錯怪了的人。吃力而惱人的會議老開個沒完,而且在會議上,刻薄話和譏誚的意見總是信口就來,因為他不尊重任何一個替他工作的人的能力和人格。在他的評價裡,他們多少全都是機器,而就連機器還是製造得相當粗劣的。他們的意見都不夠好,除非一時碰巧很新鮮,或是象尤金這次這樣,表現出明顯的才能來。

  他沒能很輕易地摸清楚尤金,因為他從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他仔細注意著他,就象對所有別人那樣,想看看能否在尤金的見解裡找到一些弱點。他有著閃爍的、逼人的、幾乎是兇惡的目光,一種不斷地,甚至使勁嚼雪茄煙頭的習慣,以及抽搐、站起身來回走、翻弄桌上的東西和不停地做著一切來發洩他那不安的、滋長的精力的習慣。

  「哎,教授,」尤金走進房,靜悄悄地、謙虛地在一個角落裡坐下時,他這麼說,「今兒咱們這兒有件挺困難的事要解決。我想知道在這種情況裡,你覺得可以有個什麼辦法。」他描摹了一下一個特殊的情況。

  尤金總鼓起勁兒來思索,但是思索卻不是薩麥菲爾德所喜歡的。

  「噯,教授!噯!噯!」他老喊著說。

  尤金總怒惱地激動起來。這是叫人非常難堪的——對他多少有點兒侮辱。

  「醒醒吧,教授,」薩麥菲爾德總繼續說下去。他似乎早就認定,叱駡是商業上最有效的武器了。

  尤金於是彬彬有禮地作出點兒建議,儘管心裡想對他說一句滾他媽的,但是這並沒有完。當著在公司服務多年的那些廣告撰稿人,拉廣告的人和業務推廣員——有時候還有一、兩個在他手下承辦當時那件工作的美術人員——薩麥菲爾德會嚷道:「噯呀!多麼糟的意見!」或是:「你不能想得比這再好點兒了嗎,先生?」再不然就是:「我的天,我自己就有三、四個比這好的主意呢。」開會時,他說得最好的就是,「呃,這裡或許倒有點兒道理,」雖然私底下,他隨後或許會表示非常滿意。過去的功績壓根兒就算不了什麼,這是很明白的。你可能整天在把金銀搬進來;第二天,就必須有更多的金銀,數量一定得更大。這傢伙的貪欲是沒有底的。他驅策手下人們工作的速度是無限制的。惡毒的商業概念作為一種概念,也是無限制的。薩麥菲爾德樹立起一個討厭而嚴厲惱人的範例;他驅策著他的全體人員採用同樣的方法。結果,公司就成了一個鉤心鬥角的場所,一個職業拳術家、騙子、暴徒、盜賊等的魔窟,在這裡,人人都公然只顧自己,大夥都竭力爭先恐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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