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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那天晚上,他懷著這個新位置所勾起的興致和幻想,回到家裡安琪拉身旁去。他想著很高興,打算講點兒第根的事情給她聽聽——逗她笑笑。不幸得很,他註定該受到另一種接待。

  因為那會兒,安琪拉對於自己的發現所帶來的痛苦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她聽著他胡說亂道,知道這些都是謊話,於是變得再也忍受不了啦。她追蹤他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發現;他工作的更改會使追蹤更為困難。誰都不可能再去跟著他,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天得上哪兒去。他上這兒,上那兒,到處都去。他的安穩的意識和內疚的感覺,使他在瑣細的事情上變得特別殷勤。想著的時候,他對自己幹的勾當很慚愧——非常慚愧。象酒鬼那樣,他似乎給自己的弱點制服住了;他的心情只有這樣解釋最為恰當。他憐惜地和她溫存,因為他從她愁眉苦臉、厭倦煩悶的神情上看來,認為她是要生病啦。他覺得她很不自在,這不是為了替他憂慮,就是因為操勞過度或是要生病了。

  尤金儘管對安琪拉不忠實,可是卻對她非常同情。他很知道她的優秀品質——她的誠實、節儉、熱心,以及在一切有關他的事情上的自我犧牲精神。他覺得非常抱歉,自己對自由的渴望竟然和她要他樸實忠誠的願望大相抵觸。他不能象她希望的那樣愛她,這他知道,可是有時候,他又為這件事難受,很難受。當她不望著他的時候,他常望著她,愛慕她的刻苦勤勞,她的耐性,俏麗的身個兒和面臨著許多困難時那種心平氣和的神態。他常想著她要是命運好些,沒有遇見他、嫁給他,那夠多麼好。

  由於他對她的這種情緒,他不忍心看著她受罪。當她似乎不舒服的時候,他禁不住要親近她,想知道她到底怎麼啦,企圖用同情的、熱切的表示來使她覺得好受些。他知道她把這種表示看得多麼重。那天晚上,他看到她臉上那種依然愁苦的神氣,竟然給激動得非問不可了。「這些日子你有什麼心事,安琪兒?你樣子非常累。你不舒服。什麼事使你煩心?」

  「啊,沒有什麼,」安琪拉厭倦地回答。

  「我知道有,」他回答。「你是覺得不舒服。哪兒難受?你簡直不象原先那樣啦。告訴我,好嗎,親愛的?哪兒不舒服?」

  因為安琪拉沒有說什麼,所以他想著她准是身體不舒服。

  任何怨恨總是很快就發作起來的。

  「你幹嗎要在意呢?」她審慎地問,打破了自己所發的保持緘默的誓言。她在想著,尤金和這個女人——不管她是誰——正在陰謀挫敗她,他們快要成功了。她的聲音從疲倦容忍的音調變成了不可捉摸的、半隱半現的抱怨和怒惱的音調。尤金注意到這個。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多說下去時,他搶著說道,「我幹嗎不在意呢?唉,你這是說什麼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安琪拉當時實在並不打算多說下去。她的質問是給他的明顯的憐惜招惹出來的。一般講來,他多少有點兒替她難受。這更使她痛苦、惱怒。而他加出來的一句問話更把她給激怒了。

  「你幹嗎要在意?」她眼淚汪汪地問。「你並不要我。你不喜歡我。我顯得有點兒不舒服的時候,你裝著可憐,就是這麼回事。可是你並不關心我。如果你能夠扔掉我,你就要扔掉的。這太明白啦。」

  「嗐,你在說些什麼?」他問,心裡嚇得了不得。她發現了什麼嗎?碎紙片的那件事真算過去了嗎?有誰告訴了她卡蘿塔的事情嗎?立刻,他簡直不知道怎麼才好了。不過他還是得裝假。

  「你知道我很關心,」他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你不關心。你知道你並不關心!」她突然火起來。「你幹嗎撒謊,你並不關心。別碰我。別挨近我。你的這套裝模作樣我都膩煩啦!哦!」她直起身來,指甲掐進掌心裡去。

  尤金初聽到她吐出不相信的話時,就把手安撫地放到她的胳膊上,這就是她幹嗎從他身旁跳開的緣故。他縮回手去,感到很窘,很慌張,有點兒給她激怒了。克制憤怒要比克制傷感容易一些,可是他隨便哪一件都不樂意做。

  「你到底怎麼回事?」他問,裝出一副慌張而莫名其妙的神氣。「我又做了什麼事?」

  「你最好問問你自己什麼事你沒做。你這畜生!你這沒出息的東西!」安琪拉驟然大發作了。「把我留在威斯康星州,你倒跟個不要臉的女人鬼混。別否認!你敢否認嗎!」——這是指尤金的搖頭——「我全知道!我知道的比我要知道的還多。我知道你在怎樣裝假。我知道你在做些什麼。我知道你對我怎樣撒謊。你跟一個下流的壞女人鬼混,我倒呆在黑森林傷心,這就是你做的事。親愛的安琪拉!親愛的安琪兒!親愛的多洛羅索夫人①!哈!你在叫她什麼,你這撒謊的、做假的、沒出息的東西!你管她叫些什麼,你這假裝正經的角色!畜生!騙子!我知道你在做些什麼。哦,我知道得夠清楚的!我幹嗎要生出來——哦,幹嗎,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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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文,意為「憂鬱」,此處意即「憂鬱夫人」。

  她的聲音到後來變成了一陣痛苦的哭泣。尤金站在那兒,嚇得不知怎麼是好。他想不出一件可做的或是可說的事。他不知道她的抱怨是憑著什麼證據而發的。他想這准比撕掉的那封短信裡所包括的還要多。她沒有看見那個——這一點他相當肯定——真能肯定嗎?他在浴室裡的時候,她會不會從廢紙箱裡把它拿出來,然後又還進去呢?這似乎很象。那天晚上,她神氣就不對。她知道多少呢?她從哪兒得著這消息的呢?希伯黛爾太太那兒嗎?卡蘿塔嗎?不!她看見她了嗎?

  在哪兒?在什麼時候?

  「你簡直胡說,」他茫然地、泛泛地說,以便爭取時間。

  「你瘋啦!你到底想到什麼了?我沒有做那樣的事。」

  「哦,你沒有!」她譏刺說。「你沒有在橋邊、客棧裡、電車上跟她會面嗎?你這騙子!你沒有叫她『玫瑰灰』、『河神』和『天使姑娘』嗎?」安琪拉自己編出些名稱和地方來。

  「我想你對她也用了些給克李斯蒂娜·錢獷起的親昵的名稱,對嗎?她會喜歡那些的,這個下賤的妓女!可是你,你這畜生,你對我裝假——裝著憐惜,裝著寂寞,裝著因為我不能在這兒而難受!你可真關心我在做著、想著、容忍著的事情。哦,我恨你,你這可惡的沒出息的東西!我恨她!我希望你們遭到什麼可怕的事。如果我現在可以抓住她,我就要殺死她和你兩個人——還有我自己。我要這樣!我要這樣!但願我可以死掉!但願我可以死掉!」

  尤金開始看出來,按照安琪拉的看法,自己的罪惡多麼大。他這會兒看出來,自己多麼冷酷無情地傷了她的心。他看出來,他做的事在她眼裡是多麼下流。這是一件壞事——跟別的女人鬼混——這是毫無疑問的。它的結果總是一場這樣的事情——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在這時候,他只好坐在一旁,聽著自己給人罵上一些難堪的名稱,又找不出一句正當的話來答覆。他聽說過別人這樣,但是從沒有想到自己也會碰上這個。而最糟的是,他真有過錯,應該挨駡。這是無可懷疑的。這降低了他對自己的評價。這降低了他和她對她自己的評價,因為她得這樣來鬥一下。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他為什麼把她拖進一個這樣的局面裡來?這粉碎了他內心裡的自尊心,而那卻是人生在世的唯一支持力。他為什麼使自己陷進這樣的局面裡來?他真愛卡蘿塔嗎?他樂意接受這樣的濫罵嗎?這是一個可怕的場面。它要到什麼地步才結束呢?他的神經激動,頭腦相當疼痛。要是他能夠克制住對另一種女人的欲望,誠實可靠——然而那多麼難受啊!把他的全部思想完全集中在安琪拉身上!這是不可能的。他想到這些事情,一面站在那兒直接忍受這場暴風雨的襲擊。這是一場可怕的考驗,可是就連這樣,它依然並不是可以使他改邪歸正的。

  「你老這樣鬧下去有什麼意思,安琪拉?」他聽完了那套話之後,冷冷地說。「並不象你想的那麼壞。我不是騙子,也不是畜生!你一定是把我扔在廢紙箱裡的那封信拼起來看過了。你什麼時候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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