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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他很想知道這個,很想知道她究竟知道了多少。她對他打算怎樣?對卡蘿塔打算怎樣?她下一步會怎樣?

  「我什麼時候做的?」她回答:「我什麼時候做的?這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你有什麼權來問?這個女人在哪兒,這是我要知道的。我要找她。我要親自找她。我要告訴她,她是個多麼惡劣的禽獸。我要讓她看看,偷人家丈夫應該怎樣。我要殺死她。我要殺死她,還要殺死你。你聽見嗎?我要殺死你!」她傲慢地、惡狠狠地向他走過來。

  尤金嚇壞啦。他從沒有看見過哪一個女人這麼憤怒。這是驚人的、令人惶惑的,簡直象一場電光閃閃的大風暴。安琪拉可真能吐出憤怒的恐嚇來。他以前並不知道這個。這把她在他的評價裡反而提高了——使她反而媚人多了,因為威力,不管怎樣表現出來,總是迷人的。她這樣瘦小,這樣冷酷,這樣堅決。這本身就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的考驗。為了這個,他反而喜歡她些,儘管他很不喜歡她的濫罵。

  「不,不,安琪拉,」他憐惜地說,同時還帶有一種熱切的希望,想和緩一下她的悲傷。「你不會做那樣的事的。你不能那樣!」

  「我要!我要!」她大聲說。「我要把她和你都殺死!」

  接著,到了這樣的高峰之後,她突然崩潰了。尤金的隨和、親切的諒解,畢竟對她太不好受啦。在她憤怒的時候,他的沉默的耐心,他對無可奈何的事情感到的歉疚(他滿臉都顯露出來了),以及他從態度上明白地表示出來,他知道儘管這樣,她依然愛他,這對她簡直太不好受了。這就象用手去打一塊石頭一樣。她或許會殺掉他和這個女人,不管她是誰,但是她不會改變他對她的態度,這正是她需要的。突然,她一陣傷心,抽抽噎噎地大哭起來,渾身象蘆葦似的戰抖。她把兩手和頭撲到廚房桌子上,跪了下來,哭個不停。尤金站在那兒,默想著她那被自己摧毀了的美夢。這簡直是地獄,他向自己說,簡直是的。他是一個騙子,象她所說的,畜生,壞蛋。可憐的小安琪拉。嗐,禍已經闖下來了。他現在又能怎樣呢?有什麼辦法嗎?當然沒有。一無辦法。她傷心透啦——非常傷心。這在世上是沒有補救辦法的。牧師們可以聽懺悔而寬恕破壞規矩的事,可是對於一個傷透了的心,有什麼補救辦法呢?

  「安琪拉!」他溫和地說。「安琪拉!對不住!別哭啦!安琪拉!!別哭啦!」

  但是她聽不見。她什麼都聽不見。她陷在痛苦的心情裡,只能抽抽噎噎地哭泣,直到她的美麗的小身體似乎都要粉碎了。

  第二十九章

  這一次,尤金的感情合乎情理地持續了一段時間。在這種情況下,把我們冷酷無情的行為的犧牲者抱在懷裡,說上幾句溫存後悔的話,這向來是辦得到的。可是改過自新的那種真正的情感與悔恨,卻是另一件事。要那樣,你就一定得純潔得連一點兒邪念都沒有。尤金是不會被別人一小時或是幾小時的痛苦改變過來的。安琪拉很受到他的憐惜。他跟她一塊兒感到非常痛苦,可是這卻還不足以打消他對另一種人的強烈的欲望。他認為那是他去欣賞美的一種精神上的權利。他常問自己,如果他跟卡蘿塔或是哪個迷住了他、也讓他迷住了的女人暗暗地互相顧盼、互通情意,那有什麼害處呢?這種性質的戀愛當真可以叫作壞事嗎?他並沒有把安琪拉應當得到的錢給卡蘿塔,至少也給得不多。他並不要娶她——而她也並不當真要嫁給他,他心裡想——隨便怎麼說,沒有這樣的機會。他要跟她來往。那對安琪拉有什麼害處呢?一點兒也沒有,如果她不知道的話。當然,如果她知道,那對她和他都糟透啦。可是如果過失是在對方,安琪拉幹了他現在所幹的事,他是不會在意的,他心裡想。他忘了補上這一點:如果他不在意,那只是因為他沒有愛情的緣故,而安琪拉還在愛著。這樣的推論繞來繞去。只是這並不是推論。這是多愁善感的大混亂。裡面一點兒沒有要求改進的意思。

  等安琪拉從這一陣憤怒和悲愴中安靜下來後,悲愴和憤怒並沒有完全消失,而是繼續下去,雖然情境大不相同了。在隨便哪一片努力的境地裡,只能有一個高峰。接下去可能有嘟噥、怒喝或是迴光返照,可是沒有第二個高峰了。安琪拉拿種種弱點和壞心眼指責尤金,這反而使他嚴肅地望著她,偶然說上一句:「哦,不!你知道我並沒有那麼壞,」或是:「你幹嗎這樣濫罵我?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再不然就是:「你幹嗎這麼說?」

  「因為是這樣;你知道是這樣,」安琪拉常這麼說。

  「聽著,安琪拉,」有一次,他相當有條理地回答,「這樣威嚇我是沒有用的。罵我並沒有好處。你要我愛你,對嗎?你要的也就是這個。你並不要什麼別的。罵我會使我愛你嗎?如果我辦不到,我就是辦不到;如果我能夠,就是能夠。吵鬧對這有什麼用處呢?」

  她很可憐地聽著,因為她知道生氣是沒有用的,實際上是沒有用。他能夠支配一切。她愛他。這是最糟的地方。沒想到眼淚、爭吵和憤怒竟然果真會沒有用!他只能出於一種不是自發的欲望來愛她。她開始模糊地看出來,這是冷酷的實情。

  有一會兒,她坐在那兒,合抱著兩手,面色蒼白,愁眉苦臉,瞪眼望著地板。「嗐,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

  「我想我應當離開你。要不是為了我家裡人的話!他們全把婚姻看得很重。他們生來那樣誠實莊重。我認為這些品質得生在人們的內心裡,不可能取得的。你得改造一下。」

  尤金知道她不會離開他的。他對最後這句話裡傲慢、自大的口氣感覺好笑,雖然她原意並不是那樣。想想看,他得照著安琪拉和她的親戚樹立起的那種榜樣去改造,那豈不是大笑話!

  「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是好,也不知道該幹什麼,」她說。

  「我不能回我的家。我也不願意回到那兒去。除了教書以外,我沒有受過什麼別的訓練,可是我也不喜歡再想到那個。要是我能夠學學速寫或是簿記;那就好啦!」她講著這些話來澄清一下自己的思想和他的思想。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尤金滿面羞慚地聽著她自己來說明這種局面。他想到安琪拉給攆到社會上去做一個簿記員或是速寫員,心裡真不好受。他不願意看見她去做那樣的事。他多少還要跟著她一塊兒生活,如果可以照著他的辦法來安排的話——或許就象摩門教徒①那樣。如果她離開他,她的生活會多麼寂寞啊!而且她也不適應那種生活。她是不適合進商業界的——她太離不了家,主婦氣息太重了。他希望這會兒能向她保證,她往後不會再有傷心的事啦,而且絕對是誠懇的,可是他就象病人希望做到強壯的人所能做的事情那樣。他思想裡沒有自信心,只覺得在這件事情上,如果他盡力做得恰當,他或許會成功的,但是他不會快樂。他就這樣心神不定地猶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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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國人史密斯(1805—1844)創立的一宗教派別,據傳史密斯曾娶妻五十多個。

  那時,尤金已經承擔起第根那兒的工作,正體味著一種很古怪的經驗。在第根答應要他以後,他寫了封信給哈佛福特,很有禮地要求調動。哈佛福特立刻告訴他,他的要求可以照準。他親切地問候尤金,希望他身體已經有了進步。他從建設處長那兒查問出來,第根非常需要一個能幹的助手,尤金可以很好地擔任那個職務。那個工頭對於寫報告老有困難。於是發了一道命令給第根,吩咐他接受尤金;從建設處長辦事處另發了一道命令給尤金,吩咐他到第根那兒去報到。尤金去了,發現他在福茲中心的車站那兒建造一所煤庫,而且跟先前一樣,掀起了一大陣騷動。他很滿意地咧著嘴大笑來歡迎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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