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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當這一大陣憤怒和自憐的情緒還在她心裡沸騰著的時候,浴室門鈕卡嗒一聲,尤金走出來了。他穿著汗衫、褲子和鞋子,正在尋找一件潔淨的白襯衫。他對於撕成碎片扔進廢紙箱的那封信還感到非常緊張,可是向廚房裡張望了一下,看見碎片依然在那兒,他又稍許心定了些。安琪拉不在那兒,等他知道她在哪兒以後,他再回來拿它們。他向臥室走去,順便朝前房看看。她似乎在窗口等他呢。她大概並不象他以為的那樣多疑。那只是他的幻想。他太敏感、太神經質了。嗨,可能的話,他現在就去拿起那些碎紙,把它們扔出窗子去。安琪拉即使想要的話,也不可能有機會來察看它們了。他溜進廚房,飛快地抓起那幾張碎紙,把它們扔出去,四散飛揚。他這才覺得好多了。他決不再把另一封不管誰寫的信帶回家來了,這是一定的事。他太倒運啦。

  安琪拉停了一會兒才走出來;浴室門鈕的卡嗒一聲,使她稍許冷靜了點兒。她氣很大,脈搏跳得很不正常,全身都激動起來了,不過她依然看清楚,她必須費點兒時間去想想。她必須先看看這個女人是誰。她必須有時間找出她來。不可以讓尤金知道。她現在在哪兒?那座橋在哪兒?他們在哪兒會面?她住在哪兒?那會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不出這一切來,為什麼她不能在一刹那間知道這一切,為什麼不來上一個大啟示。但願她能夠知道!

  一會兒工夫後,尤金進來了,修剃整潔,滿臉笑容,心地的寧靜又相對恢復了。信扔掉了。安琪拉永遠不會知道啦。她或許會懷疑,但是這場可能發作的嫉妒在剛萌芽的時候就給掐掉了。他走到她面前,用一隻胳膊去摟她,但是她從他面前溜開,裝作要去拿糖。他放棄這種求愛的舉動——這種舉動的意思——在雪白的小桌子旁邊坐下,等人伺候。桌上放滿了美味的菜肴。那時正是十月初,那天氣候相當和爽;他愉快地看著一線最後的殘陽射在一些紅色和黃色的樹葉上。這個院子很美。這個小寓所儘管簡陋,卻很漂亮。安琪拉穿著一件綠色和褐色配合的雅致便裝,乾淨、整潔。一條深藍色的圍裙遮著她的胸部和裙子。她面色蒼白,神情恍惚,可是尤金那時卻簡直沒大覺察到——他那樣快慰。

  「你累了嗎,安琪拉?」他終於同情地問。

  「唉,我今兒人覺得不舒服,」她回答。

  「你在做些什麼,熨衣服嗎?」

  「是的,還拾掇拾掇。我拾掇了碗櫥。」

  「你不該老做個不停,」他高高興興地說。「你身體不很強。你以為你是匹瘦小的大馬,其實你只是匹小馬。最好跑慢一點兒,好嗎?」

  「等我把一切佈置得稱了我的心,我再休息,」她回答。

  她正在拚命掩飾起自己的真實感情。以前不論在什麼時候,她始終沒有受過這樣的考驗。有一次在工作室裡,當她發現那兩個人的信以後,她以為自己是在受罪了——可是那,那跟這怎麼能相比呢?她對佛黎妲的疑心又算得了什麼?在家裡寂寞的渴望,為他疾病的傷心憂慮,那又算得了什麼?算不了什麼,算不了什麼!他這會兒實際上對她不忠實。她現在有證據了。這個女人在這兒。她就呆在幕後某一個很近的地方。他們結婚這麼多年,有著這麼親密的情感,現在,他竟然欺騙她。很可能,他今天、昨天、前天就跟這個女人呆在一塊兒的。信上沒有寫日期。會不會跟希伯黛爾太太有關係呢?尤金提過有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可是從沒有說過她在那兒。如果她在那兒,他幹嗎搬家呢?他不會搬走的。會是新近跟他住在一塊兒的那個人的妻子嗎?不,她太不漂亮了。安琪拉看見過她。尤金決不會跟她來往的。要是她知道就好啦!「玫瑰灰!」這世界在她面前變成了紅色。她可真氣壞啦。不過這會兒掀起一陣大風暴是沒有用的。如果她能夠保持鎮靜,那就會好些。但願她有個人談談——有個牧師或是有個知己的朋友!她可以上一家偵探事務所去。他們或許能幫她的忙。一個偵探可以跟蹤這個女人和尤金。她要這麼做嗎?這要花錢。他們這會兒很窮。呸!她幹嗎要替他們的貧窮擔心呢。修改衣服,不戴帽子,沒好鞋穿,而他卻去浪費光陰,追逐一個無恥的妓女!如果他有錢,他也花在她身上啦。不過他把帶到東部來的錢幾乎全交給了她。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時候,尤金一直坐在她對面,津津有味地吃著。如果那封信的麻煩沒有這樣順利地解決掉,他就會一點兒食欲都沒有的,但是這會兒,他覺得很自在。安琪拉說她不餓,吃不下,把黃油麵包、焦黃的山芋絲和茶全遞給他;他興沖沖地吃著。

  「我想設法離開這所工場,」他和藹地說。

  「幹嗎?」安琪拉呆板地問。

  「我厭倦了。那些人現在並不叫我覺得有意思啦。他們叫我厭倦。我想哈佛福特先生可以把我調開,如果我寫信給他的話。他說過他可以這麼辦。可能的話,我寧願跟一個段上的工作隊到外邊去。當他們把門窗全關起來的時候,工場裡就很沉悶。」

  「唉,如果你厭倦了,你最好離開,」安琪拉回答。「你需要散散心,這我知道。你幹嗎不寫信給哈佛福特先生呢?」

  「我是打算寫,」他說,可是他沒有立刻寫。他走進前房去,點亮了煤汽燈,先看一份報,又看一本書,然後疲倦地打了個呵欠。安琪拉停了一會兒也走進來坐下,面色蒼白,神情疲憊。她走去取來一隻小針線籃,裡面放著沒有補好的襪子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玩意兒。她開始做這些,可是想到在給他做,她就不痛快,於是又把它們放下。她拿出一條自己正在做的裙子。尤金懶洋洋地看了她一會兒,那雙藝術家的眼睛端詳著她的容貌的各部分。他終於獲得結論,她生著一張平勻端正的臉。他注意到燈光射在她頭髮上的影響——她頭髮發出來的特別光彩——不知道他能不能用油畫把這畫出來。夜晚的景色比白晝的要難畫些。陰暗的地方非常變幻不定。最後,他站起身來。

  「嗨,我要上床啦,」他說。「我很累。我得在六點鐘起來。啊呀,這種討厭的散工叫我感到痛苦。我希望不再幹啦。」

  安琪拉不敢說話。她滿懷盡是痛苦和絕望的情緒,所以她認為如果一說話,她就會哭出來。他走出房去,說道:「你就來嗎?」她點點頭。等他去後,風暴大作了,眼淚忍不住地淌了下來,她哭得什麼都瞧不見。這不僅是傷感的眼淚,並且是憤怒和無可奈何的眼淚。她跑到外邊小陽臺上去,獨個兒大哭,夜晚的光彩靜靜地四面閃耀。開頭的這陣風暴過去以後,她又開始堅強起來,不哭了,因為在一陣激怒中,她不會無可奈何地流淚的。她揩幹眼睛,變得和先前一樣,面色蒼白,萬念俱灰。

  這個狗東西,這個壞蛋,這個畜生,這個卑鄙惡劣的傢伙!她想著。她怎麼會愛上他的?她現在怎麼會還愛他?哦,人生多麼可恨,多麼不公平,多麼殘酷,多麼無恥!她竟然會跟著一個這樣的人一塊兒受侮辱。多可憐!多丟臉!如果這是藝術,那末見藝術的鬼去!可是儘管她恨他——恨這個自稱「玫瑰灰」的兇惡的迷人精——她卻依然愛他。她沒有辦法。她知道她愛他。哦,給兩種這樣的狂熱交織著!她為什麼不死呢?為什麼不這會兒立刻就死?

  第二十八章

  戀愛的淒涼境地是痛苦無比的。隨後有好多天,她都注意著他,在他走了不到八百英尺,就不拘禮節地從屋裡溜出去,跟著他走下恬靜的小徑,到水邊那兒去。她在一點鐘和六點鐘留神著麗瓦伍德的那座橋,期待尤金和他的情人在那兒會面。卡蘿塔恰巧被迫跟著丈夫離開市內十天,因此尤金倒很安穩。有兩次,他上市里商業區去——上那座大都市的中心去,急切地想接觸到一點兒那種使他非常迷戀的生活氣息。安琪拉跟著他,可是很快就失去了他的蹤跡。不過他也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走走,一面想著不知道這些日子米莉安·芬奇、克李斯蒂娜·錢獷和瑙瑪·惠特摩在做點兒什麼,在他長期離開以後,她們對他怎麼個想法。在所有認識的人當中,他只看見過瑙瑪·惠特摩一次,那還是在他剛回紐約以後不久。他把自己的疾病向她作了一個斷章取義的解釋,說現在他要工作了,並且說要去看她。不過他盡力避免碰見熟人,因為他怕去解釋他不能繪畫的原因。米莉安·芬奇看見他失敗了,幾乎覺得高興,因為他那樣待她。克李斯蒂娜·錢獷在演歌劇(他很快就發現了);那年十一月的一天,他看見她的名字赫赫地出現在報紙上。她成了一個大明星,大夥對她的才能都寄予很大的希望,她自己幾乎也一心只對事業感覺興趣。她要在《波希米亞姑娘》①和《弄臣》②兩部歌劇裡唱歌。

  另外有件事尤金也很幸運,他這會兒更換了工作。有一天,一個愛爾蘭工頭鐵莫塞·第根上工場裡來。他是二十來個「基尼」③——他這樣稱呼替他幹活兒的意大利散工——的工頭,尤金很喜歡他。他高矮適中,身體和脖子很粗,有著一張愉快、健康、紅潤的臉,一種銳利、閃爍、深沉的目光和堅硬的、短短的灰頭髮和灰鬍鬚。他是來給斯皮安克的機器間安裝一架小發電機的,這樣遇到做夜工的時候,工場內就有電燈了。他的一輛車子也倒進來了,一輛工具車,滿放著板子、手推車、灰泥板、鍬和鏟子。尤金對他強橫、傲慢的態度和他指揮工人的那副利落的神氣感到既有意思又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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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愛爾蘭歌劇作家巴爾夫(1808—1870)所著的一部歌劇。
  ②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1813—3901)所著的一部歌劇。
  ③原為英國一種貨幣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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