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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尤金對這個目標的魅力看得很清楚,不過這卻只像是一件非常適合別人的東西。他是一個藝術家。生活的普通規律不能合理地加到一個藝術家身上來。藝術家應當有精神上的自由,有權高興上哪兒就上哪兒,去跟他選擇的人們交遊。這件婚姻大事是一個難堪的枷鎖,打斷了一切合理玩樂的機會,而他經過短短一個時期的自由以後,現在又被這個枷鎖沉重地鎖住了。所有新近還那麼真實的歡樂幸福的美夢,全都去了——跟卡蘿塔同居的希望——跟她一塊兒舒適自在地在她代表的那種優越境界裡交遊的希望。安琪拉抱定了她的那種想頭,認為他應當天天工作,每星期拿回家來九塊錢,或者不如說,每月拿回來那麼個合計起來的總數。這使尤金不得不特別當心那三百塊裡餘下來的一點兒錢。他把它們存開,好彌補他抽空出去所造成的缺額。因為現在,晚上可沒有機會去會見卡蘿塔了,每星期必需經常抽出幾個上午和下午去跟她會面。他總和平時一樣在清晨七點前一刻離開那個小寓所,穿著整齊,好作可能的戶外遠足;他告訴過安琪拉,為了預防臨時有事,他一向這樣。有時,他上工場去,有時乾脆就不去。有一條汽車路線,迅速把他帶向市區,上一個幽會地點去,然後他根據情形跟她或是乘車,或是步行。他和她都經常想到所冒的危險,但是他們依然堅持下去。不知由於倒運還是幸運,諾曼·威爾遜從芝加哥回來了,於是卡蘿塔的行動就得事先計算得十分精確,可是她並不在意。她多半是乘汽車:從附近的車行租來以後,迅速地乘著它離開會給人瞧見或是認出的附近地帶。

  這是一種紛亂的生活,艱難、危險。它裡面沒有寧靜,因為欺騙裡是既沒有安寧,也沒有快樂的。一時熾熱的歡樂,緊接下去總是煩擾的悔恨。卡蘿塔的母親、諾曼·威爾遜和安琪拉都需要留神提防,更別提他自己良心上經常感到的刺痛了。

  在任何這樣的局面裡,這幾乎已經成為無可逃避的結局:它是不能持久的。毀滅的種子就種在它的本身裡。我們以為我們的行動在沒給人看見時就等於沒有,可是這並不對。它們隱隱約約地攙和在我們的本質裡,儘管我們竭力裝假,可它們最終會象真正的本人一樣閃射出來的。我們簡直可以接受婆羅門教①的教義,認為有個靈魂體,在我們夢想著以為一切都是黑暗的地方看見一切和被看見。再沒有一個別的假定可以用來解釋直覺的事實了。許多人都有直覺。他們知道得很清楚,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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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婆羅門教,印度的一種舊教,奉婆羅門為無始無終之神。

  安琪拉對於尤金就有這種直覺。由於她對他的深摯的愛情,早在他的許多事情發生以前,她就可以預料到或是領會到了。在她和他分別的整個期間,她都給一種思想纏繞著,認為自己應當跟他呆在一塊兒;她現在既然來到這兒,在最初的見面和緊張興奮的佈置過去以後,她開始覺察到有了點兒什麼。尤金跟離開她以前的那一向有點不同了。他的態度,儘管親切地表示出愛,卻是疏遠的、心不在焉的。他可沒有力量掩飾起什麼事情來。有時,他顯得——在他跟她一塊兒的大部分時間裡——似乎迷失在一陣沉思的濃霧裡。他很寂寞,有點兒失戀,因為卡蘿塔忙於家務,不能常會見他。同時,秋季來了,他開始厭倦了斯皮安克的工場,因為陰沉的日子和微寒來到大地上,使工場的窗戶有時得關閉起來,奪去了他初來時場內特有的那種新奇怪誕的氣氛。他不能在哪天傍晚沿著溪邊走向卡蘿塔的懷抱裡去。大約翰、約瑟夫·繆斯、馬拉齊·鄧普賽和小蘇西的稀奇古怪也消失了。這會兒,他開始看出來,他們畢竟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工人,為自己一小時只掙一毛五或是一毛七分五而發愁,他們互相猜忌,猜忌他們的上司,滿是尋常人所有的一切短處和弱點。

  他的到來給了他們一點兒娛樂,因為他的一切都與他們不同,不過這種不同也已經不再是一件新鮮事了。他們也開始看出來,他是一個相當普通的人。的確,他是一個藝術家,但是他的行動和他的意向跟別人的並沒有多大差別。

  在這樣一個工場裡,象在任何其他的機構裡一樣,人們被環境的壓力逼迫著在一塊兒工作,不管天氣是好是壞,不問心境抑鬱歡樂。這樣的工場很容易成為(而且往往也是成為)一個真正的地獄。人性是個微妙、急躁而不合理的東西。它不象心理、性格那玩意兒那樣,並不完全是給倫理的規律和理解的條件支配著。尤金是一個哲學家,所以很容易就看出來,這些人經常是被籠罩在一種家庭煩惱和隱疾悲傷的氛圍裡,並帶著這種煩惱跑到這兒來,而且不知怎麼的,他們常認為一切煩惱的原因並不是他們的心境,而是他們四周的一切。愁苦的神情只會引起愁苦的神情,粗鹵的問話只會招來粗鹵的回答;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的長期怨恨,不為別的,只為過去有一次的一句發脾氣的話。他以為把愉快和一貫親切的態度——即使是假裝的——帶進裡邊來,可以消除和克服一般的情形,但是這只是部分正確。他自己的愉快對於那些不高興的人反會變得討厭,正和他有時被迫去對付那種煩躁蠻橫的態度,對他顯得討厭一般。所以他希望能夠恢復健康,脫離那兒,至少是改變工作方式,因為顯而易見,這種情形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他呆在那兒是件很普通的事。他的風趣和魅力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力量。

  這種局面,結合上安琪拉的誠實保守的精神,是相當糟的,但是它註定還要更糟。安琪拉注意著他,竭力揣測他的心情,漸漸開始疑心他有件什麼事——她說不出是什麼。他並不象以前那樣愛她了。在他的愛撫裡,有著一種冷淡,這在他離開她的時候是沒有的。出了什麼事,她問自己?是不是因為久別,還是什麼別的呢?有天,當他跟卡蘿塔出去了一下午,回家來進門摟著她的時候,她一本正經地問道:

  「你愛我嗎,親愛的人兒?」

  「你知道我愛你,」他肯定地說,但是說得一點兒沒有熱情,因為他無法再喚起原先對她的那種感情了。那種感情一絲痕跡也沒有,只有同情、憐惜和一種傷心——在她作了一切努力之後,竟然受到這樣惡劣的待遇。

  「不,你並不,」她回答,發覺他話裡虛偽的腔調。她聲音很悲傷,眼睛裡顯出那種幽怨失望的神情。有時候,她是很容易陷入這種失望的心情裡去的。

  「唷,我是愛你的,安琪兒,」他硬說下去。「你幹嗎要問?你想到什麼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見什麼或是聽到什麼,而把知道的一切隱藏在開頭的這句問話裡。

  「沒有什麼,」她回答。「只是你不愛我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可是我這兒感覺到。」她把手放在心口那兒。

  這個動作是誠懇的、天真的。它使他難受,因為這就象一個小孩的舉動一樣。

  「哦,噓!別這麼說,」他央告著。「你知道我愛你。別這樣憂愁。我愛你——你不知道我愛你嗎?」接著,他就吻她。

  「不,不!」安琪拉說。「我知道!你並不。哎呀,哎呀,我覺得很難受!」

  尤金生怕又要來上一次他很熟悉的那種歇斯底里,但是倒並沒有。她抑制住情緒——因為她並沒有真正懷疑的根據——忙著去給他預備晚飯。不過她很抑鬱,而他卻提心吊膽。

  要是她當真知道了,那可怎麼辦!

  又過了好多天。卡蘿塔偶爾打了一個電話上工場裡去找他,因為他住的地方沒有電話。即使那兒有,她也不會冒險打去的。她寫給他需要簽收的掛號信,直接寄到斯皮安克郵局,封套上寫著給亨利·金斯蘭。那兒沒有人知道尤金姓威特拉,所以他可以很容易就拿到這些信。它們通常措辭極其審慎,總是關於約會的——他明白的最含混、最隱秘的暗示。他們多半在一次會面時就安排好下一次,說,「如果我在星期四兩點鐘不能一準到,那末就改到星期五的同一時間,那時再不成,就是星期六。如果有什麼事,我就寄一封掛號信給你。」交往就這樣繼續著。

  一天中午,尤金走到斯皮安克的小郵政局去取一封信,因為卡蘿塔前一天沒有能跟他會面,只打了一個電話給他,說第二天寫信。他很穩妥地拿到了那封信,快快地看完之後——裡面只有幾個字——決定和平時一樣撕掉它,把碎紙扔掉。可是她有時用來指她自己的一個詞,「玫瑰灰」,和「哦,金尼!」這個稱呼,使他覺得這封信說不出地可愛。他想著把它稍微留上一會兒——多留上幾小時。他心想除了他以外,這封信對誰都是十分含糊的(即使給人發現的話)。「星期三、兩、橋。」所指的橋就是從莫理斯高地通過哈勒姆河①的那一座。那天,他照著來信去赴了約會,但是由於命運捉弄人,他忘卻了那封信,直到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才想起來,於是他拿出來,很快地把它撕成四、五片,放進背心口袋裡去,走上樓,打算一有機會就把它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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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紐約哈得孫河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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