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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根據這件事,尤金向自己堅決地說,一個被這種特殊罪惡困住的人上哪兒也行不通的;如果他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他也會那樣的。這就象喝酒和盜竊一樣,世界公然反對它。往往,它跟那兩件事是分不開的——「一色羽毛的鳥兒,」他心裡想。不過他還是給它困住,而且跟愛德·鮑威爾斯一樣,他似乎也不能克制住它。至少目前他是向它屈服了,就和以前一樣。儘管他所挑選的女人特別美貌迷人,那也沒有多大道理。她們是女人;他應該要她們嗎?他已經有一個了。他曾經莊嚴地宣過誓,說自己一定愛護她,至少他形式上宣過那樣的誓,而現在,他卻跟著卡蘿塔鬼混,就和跟著在她以前的克李斯蒂娜和璐碧一樣。他是不是老在尋找這樣的女人呢?當然是的。他去追尋財富,榮譽和正直、純潔跟品德優良的名聲,是不是好多了呢?當然是的。那顯然是走向顯赫的途徑,假定他有才能的話,可現在,他什麼事都做,就是不走那種途徑。良心是他的障礙,一個沒有被冷酷的私心所改變的良心。真丟臉!他的優柔寡斷的性情真丟臉,不能從這個美的幻想上恢復過來。這就是在他反省的時候,他的一些思想。

  另一方面,他的二重性的另一面來了——把他的驚人的智力「探照燈」加以轉動的那種能力;這種「探照燈」象一道掠過天空和海洋的大白光,射在這問題的另一面上。這經常暴露出大自然令人費解的奧秘和外表的不公正。他禁不住看到大魚怎樣吃小魚,強的經常用弱的來做爪牙;盜賊、騙子和兇手有時毫無妨礙地就可以掠奪社會。善良並不總會受到報酬——往往反受到極壞的報應。邪惡有時卻繁榮起來。說它會受到懲罰是很容易的,但是真會那樣嗎?卡蘿塔並不認為會那樣。她並不認為她跟他幹的勾當很壞。她一再向他說,這是個公開的問題,他是給一個向內滋長的良心困擾著。「我可不認為這樁事那麼壞,」她有一次告訴他。「這多少要看你從小受的是什麼教育。」社會上顯然有一種制度;這種制度顯然並不很成功。只有傻子才給宗教管束住,而宗教主要是欺詐、騙錢和撒謊。誠實的人可能很好,但是他並不很成功。道德是給嚷得天翻地覆的,但大多數人都是不道德和超道德的。為什麼憂慮呢?注意你的健康吧!別讓病態的心理影響了你。她這樣勸說著,他也就贊同了。至於其他的問題,適者生存是極不錯的。他何必擔心呢?他有才幹。

  尤金就這樣來來回回地掙扎著。在安琪拉抵達的時候,她發現他就處在這樣的情形裡,深思、憂傷。在他沒有想著的時候,他有時也和以往一樣高興,可是他人很瘦,眼睛都凹下去了。安琪拉心想這是由於他過度疲勞和憂慮,才弄到這步田地的。她為什麼要離開他呢?可憐的尤金!她拚命節省他早先交給她的錢,大部分還帶在身邊。現在,她可以用這筆錢來照顧他了。她非常關心他身體的復原和他心地的寧靜,甚至預備親自去做隨便什麼可以找到的工作,好使他的生活舒適點兒。她想著命運待他太不公平了。當他第一晚又靠她睡著時,她醒著躺在那兒哭泣。可憐的尤金!想想看他竟然被命運折磨成這樣。現在,她決不讓他被什麼她可以阻止的事情來困擾了。她要使他盡可能快樂、舒適。她著手去找一所美好的小公寓,使他們在那兒可以安定下來,由她替他燒飯。她想或許他的飯食不很對勁兒,等她把他安置到一個她可以裝出自信而勇敢的地方時,他就會從她這兒獲得勇氣,變得好些。因此她抖擻精神來進行她的工作,一面和尤金溫存,因為她深信這是他最需要的。她一點兒沒有覺得這一切在他看來是出多麼大的笑劇;在自己眼前,他顯得多麼卑鄙、多麼被人瞧不起。他並不喜歡卑鄙——並不願意迅速去打消她的幻想,走他自己的路;可是這種雙重的生活使他厭惡。他禁不住感覺到,從多方面看來,安琪拉比卡蘿塔好。但是那個女人眼界比較廣闊,容貌比較文雅,更有氣派、更為靈妙。她是個世俗的公主,不可捉摸,非常陰險,不過總是個公主。安琪拉可以用當時通行的一句話恰當地來形容一下——一個「極好的女人」,誠實、勤懇、機智、在一切事情上都順從當時人類的精神和世俗的情感。他知道社會會徹底支持她來譴責卡蘿塔的,可是卡蘿塔使他覺得更有意思。他希望可以獲得這兩個人,沒有無謂的糾紛。那末一切就美滿了。他這樣想著。

  第二十六章

  當時呈現出的局面,可不是象尤金所想的那樣稱心如意。安琪拉是一個很留神的人,把責任看得很重,非常尊重正當的行為和身為藝術家妻子所享有的特權、機會和報酬。這個有才氣的藝術家雖然暫時喪失了能力,但是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的。她哄騙自己,新近這場挫折或許已經使尤金處世的態度變得堅強、敏銳,使他對於明哲保身的道理稍許在意,並且知道應該怎樣來節儉了。她想到他過去靠著那麼一點兒錢就過得很好,他們現在還得過得更好一點兒——他們要儲蓄起錢來。她要放棄掉自己的那些可笑的夢想——想有一所華麗的工作室和無數的朋友。從現在起,她要儲蓄起一點兒他們得來的隨便什麼錢,不管它多麼少,即使一星期只有一毛錢。如果尤金每天工作,一星期只能賺九塊錢,他們就得仗著這個生活。他告訴她,他帶來的一百塊錢還有九十七塊,這可以存到銀行裡去。他沒有告訴她賣掉一張畫和接下來把錢花光的那件事。他們還要把往後賣畫得來的錢全存在銀行裡,直到他的身體復原。有一天,如果他們有了點兒錢,他們就要在哪兒買一所房子,可以不付租金,住在裡面。這樣,到了最糟糕的時候,銀行裡有點兒存款,即使很少的一點兒,也可以用來買買衣服,但是除非絕對需要,他們不會去動用它的。她現在就需要衣服,不過這沒有關係。安琪拉帶來的兩百二十八塊也加到了尤金的九十七塊上去,這一筆三百二十五塊錢的總數,立刻就存在麗瓦伍德銀行裡了。

  安琪拉憑著自己的奔走和解釋,終於在一個家具製造商的屋子裡找到了四間房。這是由於一個女兒出嫁而空出來的。他們很樂意不多收錢(就實際價值方面而言)就把它租給一個藝術家和他的妻子。這是一所造在一片可愛草地上的私人住宅。租金每月十二塊。在第西納斯太太——那個製造商的妻子——看來,威特拉太太似乎很好。為了她的便利,二樓上浴室隔壁的一個小房間特地改成了一間廚房,裝上了一個小煤氣爐。安琪拉立刻在他們微薄的收入所限制的基礎上,開始管理家務。他們還需要弄些家具來,因為房間裡陳設並不完備,於是安琪拉常常上紐約的舊貨鋪去,看遍了所有的百貨公司,光顧了某些私家的拍賣,終於找到了幾件極便宜的家具,跟已有的梳粧檯、長桌、餐桌和一張床很相配。浴室和廚房需要的簾子都是由她自己裁剪、裝飾和張掛起來的。她跑到尤金寄存沒有賣掉的和沒有展出的油畫的鋪子去,拿回來七張,懸掛在起居室兼飯廳裡。她立刻照料起尤金所有的衣服,尤其是他的襯衣和襪子,不久就把他的相當破損的衣服全收拾得挺好。從當地的市場上,她買來新鮮菜蔬和一點兒肉,做出可口的燉菜、燉肉、炒蛋和法國式的美味肉汁。她把全副管家的本領都施展出來,使一切顯得乾淨、整潔,飯桌上總是放著品種豐盛的各色食物,而費用又保持得極低,這樣他們可以不僅仗著一星期九塊錢生活,並且可以餘下一塊多錢,加到安琪拉所謂的他們私人的銀行存款上去。她有一隻小小的褐色罐子,算定可以容納十五塊錢的零錢。這只罐子滿了就可以打開,她於是認認真真地竭力一再去裝滿它,唯一的願望就是,在世人的眼前使丈夫恢復名譽——這一次要站穩了——她打定主意要這樣做。

  還有一件事,經過深思默想以及跟好多人談話以後,她知道了,為了她、為了尤金,她都不應該去激起他的肉欲熱情。黑森林有些女人指出當地的一個脊髓癆病人,說那是由於缺乏節制的結果。她聽見大夥都說,有許多別的神經毛病都是從同一個來源來的。或許,尤金就是這樣。她決定要保護他管住他自己。她並不認為她會受到損害,但是尤金是那樣敏感、那樣感情用事的。

  當時的局面就壞在這對他是一個突然的大改變,不久前他還過著一種自由自在、自認為歡樂的生活;這使這種局面變得幾乎是痛苦的。他看得出她以為一切都不錯,這些日子,他一直很規矩、很勤懇。卡蘿塔呆在幕後,並沒有受到懷疑。她認為這會兒他們要一塊兒沿著樸實、理想的道路向著一個目標——他的成功,當然也就反映出她的成功——辛辛苦苦地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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