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天才 | 上頁 下頁
九六


  機器匠約翰·彼得斯也是一個引起尤金注意的人物。約翰簡直胖得不可救藥,因為這個緣故,大夥都叫他「大約翰」。他可的的確確是個巨人,身長六英尺,體重三百多磅。在夏天的日子裡,他站在炎熱的機器間內,脫去襯衫,拖著背帶,臃腫的肥肉從薄汗衫裡顯露出來,看上去仿佛在受罪,其實並沒有。據尤金不久發現,約翰對於生活並不感情用事。在陽光不射著機器間門口的時候,他多半站在那兒,瞪眼向外望著閃爍的河水,偶爾也希望自己不必工作,可以無限期地躺下來睡覺。

  「你認為那些傢伙坐在遊艇後甲板上,抽著雪茄煙,不覺得很自在嗎?」他有一次問尤金,提到河上來往的華麗的私人遊艇。

  「當然很自在,」尤金大笑起來。

  「啊!呵!那是你老叔杜德雷過的生活。我可以在那兒跟他們隨便哪一個一樣。啊!呵!」

  尤金快樂地大笑起來。

  「是,這才是生活,」他說。「我們都可以來一下。」

  馬拉齊·鄧普賽,那個管大刨機的,為人遲鈍、守口如瓶。他總默不作聲,這多半是由於缺乏見解,而不是由於什麼別的,雖然他象蠔一樣學會了緊合起殼來,遠遠避開一切危害。除了保持異常緘默之外,他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來避開塵世上的危害。這一點,尤金很快就看出來了。他老是一次就瞪眼望上鄧普賽許久,對他古怪的態度覺得驚奇。不過在別人看來,他也是個怪物,甚至比他們在他眼裡顯得還怪。他樣子不象工人,也無法裝得象個工人。他的精神太超脫了;目光太閃爍、太敏銳了。他把一籃一籃的木屑從刨木間裡搬走,自己也覺得好笑。刨木間裡木屑象雨一般落下,由於缺乏吹屑機,只得從那兒向後搬到大約翰「統轄」的炎熱的機器間去。大約翰很喜歡尤金,不過多少有點兒象狗對主人那樣。除了機器、家裡的花園、妻子兒女和煙斗之外,他什麼別的想頭也沒有。這些和睡覺——睡得可真不少——就是他的樂趣、他的消遣、他的整個世界。

  第二十一章

  光陰消逝,轉眼已經度過三個月了。在這時期裡,尤金看清了這個工作忙碌的境界,這種見識是他以前所沒有的。不錯,他以前多少也這樣工作過,但是在芝加哥的經驗,是沒有這會兒他所具有的這種廣泛的哲學性見識的。以前,宇宙間和世界上權力所造成的等級制度,對他是費解的——完全是混亂的;可是在這兒,他漸漸看出來,愚昧的、具有動物般智力的人是給較大的、較精明的,並且在他看來,有時可能還是懷有惡意的智力的人——這一點他可不能確定——支配著。這些人非常堅強,因此較弱的人必須服從他們。尤金開始認為,粗率地看來,就連在這種制度下,生活或許都可以安排得很好。的確,人們在這兒互相爭執,誰應當領導。這兒,象在別處一樣,在好好地堆木材、刨木板、做桌椅這種瑣細的事情上,人們也竭力尋求指揮和領導的權利跟榮譽。他們冷酷無情地、猜忌地保護著自己在這些方面的技能,不過一般講來,促成有秩序的、合理的管理的,也就是這種猜忌。大夥都竭力想做智力的工作,而不去做笨重的工作。可是不論他們的自尊心多麼愚蠢,它總是向上的,而不是向下的。他們可能抱怨他們的工作、互相謾駡、謾駡工頭,不過那畢竟只是因為他們不能去做較高的工作,執行較高的人的命令。大夥都盡力想用一種較好的方法,一種優越的方法來做一件事,取得由於優越地做了一件事而帶來的榮譽積酬勞。如果不按照他們對自己工作的估計來酬勞他們,那末他們就會憤慨、反對、抱怨和自我憐惜,可是每個人顯然都竭力想用他那愚昧的、自私的方法做優越的、智力的工作。

  因為他還沒有能擺脫煩惱,忘卻它們,又因為他壓根兒還拿不准自己的繪畫才能會不會恢復,所以他有時候並不象他原可以的那樣高興,不過他很能把自己的情緒掩飾起來。這一個想頭,帶著可能遭到貧窮埋沒的痛苦,對他真是可怕極了。光陰和青春正在逝去。可是在他不想到這個的時候,他是夠愉快的。再說,他有本事甚至在他並不感到愉快的時候,也裝作很愉快。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至於永遠做散工,又因為這個當作恩惠而給予他的職務相當穩定,所以他覺得自己比周圍的一切都優越。他不希望怎樣表現出這種情緒來——事實上急切地想掩飾起它,可是他的優越感和對於這一切瑣細事務生來的淡漠,是永遠逗留在他心上的一個想頭。他來來去去,搬運一籃籃的木屑,跟「鄉下鐵匠」逗趣,跟機器匠大約翰、約瑟夫、馬拉齊·鄧普賽、小吉美·蘇茲,事實上跟接近他而願意和他結交的隨便哪個人交朋友。一天中午,他拿了一枝鉛筆,給鐵匠哈瑞·福納斯畫了張畫,他的胳膊在鐵砧上邊高高舉起,幫手吉美·蘇茲站在他的身後,火焰在熔爐裡熊熊發光。福納斯那會兒正站在他的身旁,從他肩後注視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在幹嗎?」他好奇地問尤金,一邊在他肩後張望,因為他正坐在窗口陽光裡鐵匠工作臺那兒,望著外邊的溪水。尤金買了一隻飯盒,每天在希伯黛爾太太的照護下,帶來一頓美味的午餐。這會兒,他已經吃過午餐,正在閑混,心裡想著眼前的幽美景色、自己的古怪地位、以及這所工廠的稀奇的地方——一切飄浮進他腦海裡來的東西。

  「待會兒,」他親切地說,因為他和鐵匠已經非常熟悉了。

  鐵匠很感興趣地望著,終於嚷了起來:

  「嘿,是我,對嗎?」

  「對!」尤金說。

  「畫好了,你打算怎麼樣?」鐵匠貪心地問。

  「當然把它送給你。」

  「唉,那我真多謝你啦,」鐵匠很高興地回答。「嘿,老婆子瞧見准高興極了。你是個藝術家,是嗎?我聽說過這路人。

  我可一個沒見過。唉,真好,樣子就象我,對嗎?」

  「有點兒,」尤金靜靜地說,一面仍舊畫著。

  幫手進來了。

  「你在幹嗎?」他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