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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瞧你怎麼搞的,」他身後一個人說。那就是湯姆遜,那個車床工人。「你不會把它慢慢放下嗎?」

  「不,我不會,」尤金憤憤地說,臉上由於極度用力顯得微微有點兒發紅。他想著又驚又氣,他們竟然會派他做這樣的工作,尤其因為哈佛福特先生還告訴過他,工作將是很便當的。他立刻疑心是有意陰損他,想把他轟走。他想加上一句,「這對我太重啦,」但是他管住了自己,走下樓來,不知道怎樣把其餘的木頭搬上去。他小心地摸摸木杆,希望這樣挨掉點兒時間,可以減輕痛苦,給他氣力來搬第二段。最後,他又拿起一段,痛苦蹣跚地再度向樓上走去。工頭眼睛盯視著他,可是沒說什麼。他想到尤金在這樣受罪,就有點兒好笑。這種變化對他不會有害,反而有好處。「等他搬上四段來的時候,讓他去吧,」他還是向湯姆遜說了,因為他覺得最好稍許把情況弄得輕鬆點兒。湯姆遜拿眼角瞥著尤金,看到他的愁眉苦臉和他所作的努力,但他只是笑笑。等他丟了四段木頭在地板上以後,湯姆遜說:「這就成啦。」於是尤金輕鬆地哼了一聲,憤憤地走開了。在他那神經質的、異想天開的、富有想像力的、好憂慮的心境裡,他以為自己受了一輩子好不了的損傷。他只怕自己扭傷了哪兒的筋肉或是掙破了哪兒的血管。

  「我的老天爺,這樣的事我可受不了,」他想著。「如果工作這麼辛苦,我就只好不幹啦。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待我是什麼意思。我不是上這兒來做這種事的。」

  多少天,多少星期腰酸背痛的辛苦勞累的幻象,在他的眼前展開。這樣決不成。他可受不了。他瞧見以前那樣尋找工作的日子又回來了;這在另一方面也叫他害怕。「我不可以這樣隨隨便便就放棄掉,」他儘管心煩意亂,還是這樣勸告自己。「不管怎樣,我得稍許忍耐一下。」在開頭的痛苦時刻裡,他仿佛是處在進退維谷的困境中。他慢吞吞地走下樓,上院子裡去找傑福茲和鄧肯。他們在一輛車子那兒幹活兒,一個在車上接著要堆疊起來的木材,另一個正在把木材扔上去給他。

  「下來,比爾,」約翰說。他站在地上,漫不經心地抬臉望著他的夥伴。「你上那兒去,新來的人。你姓什麼?」

  「威特拉,」尤金說。

  「啊,我姓鄧肯。我們把木材扔給你,你把它堆起來。」

  尤金很著慌地看著,這是些更重的木材,一分成四的托梁,供某所建築物用的——他們管這叫「四分四」——但是在他們教給他工作方法以後,這些木材並不是很難應付的。有滑動和平衡的方法,這給他省去了不少氣力。不過尤金並沒有想到替自己預備下手套;他的手給擦破了好多處。有一次,他停住,從大拇指裡拔出一根木刺來。傑福茲正爬上車來,問道,「你沒有手套嗎?」

  「沒有,」尤金說。「我沒有想到需要這個。」

  「我恐怕你的手會弄得破破爛爛的。或許,約瑟夫肯把他的借給你用一天,你可以進去問他一聲。」

  「約瑟夫在哪兒?」尤金問。

  「他在裡邊那兒。正在『伺候』鉋子。」

  尤金不很明白這個。他知道鉋子是什麼。整個早晨,他都聽見它在威風凜凜地響著,在它刨光木板時,刨花四散飛揚,可是「伺候」是什麼意思呢?

  「約瑟夫在哪兒?」他問管刨機的。

  他向一個大約二十二歲、瘦長、聳肩的小夥子點點頭。他是個高大、樸實、容貌天真的傢伙,臉孔窄長,嘴很大,眼睛澄澈碧藍,波狀的褐色頭髮亂茸茸的,很蓬鬆,裡邊滿是木屑。腰前有一隻大麻袋,用條草繩捆著。他戴著一頂破舊褪色的羊毛便帽,有個長長的帽舌,護著眼睛,避開飛揚的灰塵和木屑。當尤金走進來時,他舉起一隻手來遮著眼睛。尤金含笑地走到他面前。

  「院子外邊有一個人說,你有副手套今兒可以借給我用用。我在堆木材;手擦破了。我忘了帶一副來。」

  「可以,可以,」約瑟夫和藹地說,一面向管刨機的揮揮手,請他停住。「手套在這兒,在我的抽屜裡。我知道那是怎麼個情形。我在那兒幹過。我初來這兒的時候,他們也把那推給我,就象他們對你這樣。你別在意。你會好好撐過去的。為身體上這兒來,是嗎?這兒的活兒並不老是這樣。有時候,簡直就沒有什麼事可做。有時候,又有一大堆。嗨,這倒是對健康挺有益的工作,我可以這麼說。我簡直從沒有生過毛病。這兒有很好的新鮮空氣和一些別的。」

  他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一面在麻布圍裙下掏出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副又舊又大的破爛黃手套,高高興興地遞給尤金。尤金向他道謝。他立刻就很喜歡尤金;尤金也喜歡他。

  「倒是一個挺好的人,」他走回車子的時候說。「想想他多麼和氣地把這借給我。真可愛!如果所有的人都跟這個小夥子一樣親切和氣,那世界該多麼好。」他戴上手套,立刻覺得工作輕鬆多啦,因為他可以不痛地、牢牢地抓住托梁了。他一直工作到中午。汽笛響了,他獨自坐在一旁吃了一頓鬱悶的午飯,一面心裡盤算著。一點鐘後,他奉派去搬運木屑,一籃一籃的從後面鐵匠工廠穿過去到最後面的機器間裡,那兒有一個大木屑箱。到四點鐘,他已經見到了呆在那兒期間所要結交的差不多全體人物了。哈瑞·福納斯,那個鐵匠(尤金隨後管他叫「鄉下鐵匠」);吉美·蘇茲,那個鐵匠幫手,他立刻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幹一切雜活的老大媽」;約翰·彼得斯,那個機器匠;馬拉齊·鄧普賽,大刨機的管理人;約瑟夫·繆斯;以及木匠、白鐵工人、鉛管工人、漆匠和那幾個偶爾經過底層的臨時的桌椅工匠(有時在這地方,有時又不在這兒的人們)——他們大夥起先全把尤金看成一個怪物。

  尤金自己對這些人也極感興趣。哈瑞·福納斯和吉美·蘇茲特別吸引著他。哈瑞·福納斯是一個矮個兒的美國人,祖先是愛爾蘭血統。他胸部異常寬闊,胳膊異常肥胖,下巴頦兒方方的,一貫堅強有力,從不依靠別人,看起來象一個小泰坦①似的。他特別勤懇,做成大批物品,玎玎璫璫地敲擊著一塊生鐵,使外邊四周的山坡和窪地上都可以聽見。他的幫手吉美·蘇茲也象師傅一樣矮胖,肮髒,肌肉虯結,身體歪曲,他的牙齒齙露出來,象一排黃樹根,耳朵凸了出來,象兩隻小扇子,眼睛歪斜,不過臉上的神氣卻那樣和藹,所以立刻就把一切批評都打消了。人人都喜歡吉美·蘇茲,因為他誠實、直率,絲毫沒有壞心眼兒。他的上衣比他身體大三倍,褲子起碼也大兩倍;鞋子顯然是從舊貨店買來的,可是他卻具有自成一種形象的這麼個大優點。尤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他不久就打聽出來,吉美·蘇茲當真相信水牛是要在紐約州的布法羅附近才打得著的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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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坦,希臘神話中一種原始的巨人。

  ②布法羅,城名。英文為Buffalo,作普通名詞解,意謂「水牛」,所以吉美·蘇茲以為要上那兒才打得到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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