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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這的確不錯,——又瞧見您了。我差點兒都打算放棄希望,認為您不會再回紐約來啦。您身體現在怎樣?威特拉太太好嗎?似乎您並沒有離開三年。您樣子挺好。繪畫進行得怎樣?現在可以再畫畫了嗎?」

  尤金當時覺得查理先生仿佛相信他身體很好,而那個銳利的觀察家卻在懷疑,不知道是什麼造成了這麼大的改變。尤金顯得似乎老了八歲。兩眼之間有著明顯的皺紋,還有一種疲乏困頓的神氣。他暗下想,「嘿,這個人在藝術上也許是完啦。我第一次遇見他時就注意到的那種神氣現在全沒有啦:象弧光燈似的放射出力量來的那種靈感和強烈的熱情全沒有了。現在,他似乎竭力想吸進什麼去,——仿佛想挽救自己,不至於溺斃似的。他正在作一個無聲的呼籲,請求照顧。多可憐啊!」

  最糟的是,據他估計,這種情形是毫無辦法的。對於一個不能工作的藝術家,你什麼辦法也沒有。他的藝術完啦。他該做的最穩妥的事就是放棄嘗試,去做一種別的工作,把藝術完全忘掉。或許他會恢復的,但是這很成問題。神經衰弱往往是永久性的。

  尤金從他的態度上多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不出到底是什麼,但是查理先生似乎異乎尋常,有什麼心事,既小心又疏遠。他的態度並不一定是冷落,只是有點兒客套,仿佛怕人找他做什麼他不能好好做的事情似的。

  「我知道那些巴黎風景畫在這兒跟在巴黎都賣得不很好,」尤金帶著一種毫不介意的神氣說,仿佛這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似的,同時,他又希望會得到一句稱讚的話。「我原以為它們會賣得比較好點兒。不過我想我不應當希望張張全都賣掉。紐約風景畫就不算壞啦。」

  「它們可真不壞,比我預料的好多啦。我原先沒有想到會賣掉那麼多幅的。它們挺新穎,相當超出當前的興趣。巴黎風景畫則相反,對美國人說來是不對勁兒的外來玩意兒。我的意思是說,它們並不包括在外國來的、而又不以任何地點做根據、一般又很有吸引力的那種風俗畫的範疇之內——這是就題材方面講。對於那些把藝術看作色調、佈局和概念的人,您的巴黎風景當然是最好的畫,可是對於一般外行,那我想它們就只是巴黎風景。您懂我的意思嗎?就這種意義講,它們是外國來的,而且巴黎隨便怎麼說,已經給人很清楚地畫過了。您要是畫倫敦或是芝加哥,也許就會賣得好點兒。不過您已經有種種理由該自慰啦。您的作品不管在這兒或是在巴黎都造成了一種獨特的印象。等您覺得能夠再畫畫的時候,我深信,您會發覺,時間對您並沒有什麼損害。」

  他竭力做得殷勤有禮,可是等尤金離去後,他卻覺得一陣輕快。

  尤金走到外邊街上,心裡鬱鬱不快。他看得出是怎麼個情形。目前,他算是垮下來不成啦,得等待一陣子再說。

  第十八章

  下一步就是看看,對別的藝術商和剩下來的畫可以有個什麼辦法。剩下來的畫數量可不少。如果他可以賣到合理的價錢,原可以好好過一陣子的——隨便怎樣,足夠維持到他重新振作起來。等那些畫送到這間寂靜的房間裡,由他相當害臊而煩惱地打開來、分別安放好的時候,它們似乎都是極精采的玩意兒。假如評論家激賞它們,查理先生又認為它們那麼好,為什麼竟然賣不掉呢?藝術商准會購買它們的!不過現在,既然他又來到這兒,從人行道上望著那些獨特的美術鋪子時,他又沒有勇氣了。他們並不收買繪畫。儘管他或許很突出,可是藝術家多著呢——好的藝術家。他不能很隨便地跑到其他出名的藝術商那兒去,因為他的作品已經被認為是屬￿凱爾涅商行的了。有些小藝術商可能會買它們,不過他們不會全買——頂多一兩張,而且還得壓價錢。多麼糟!——他,尤金·威特拉,三年前還在接近成名的鼎盛時日,現在竟站在小街上一所陰暗的屋子裡的這間房內,琢磨不定,不知道自己該怎樣籌錢來度過夏季——怎樣出脫這些油畫。只不過兩年前,這些畫還似乎是給他帶來巨富的資本。他決定去問幾個第二流的畫商,他們願不願意來看看他可以給他們看的作品。對於第四街、第六街、第八街和別處的許多小畫商,他等缺錢的時候,再去立刻賣掉幾張。不過他還是得很快地籌錢。安琪拉不能無限期地留在黑森林。

  他上哲科·伯格曼、亨利·拉魯和波特爾·佛內累斯那兒去,探問他們高不高興來看看他的作品。哲科·伯格曼自任經理,立刻就記起了他的姓名。他去看過那次展覽會,可是並不十分起勁。他好奇地問尤金,第一、第二兩次展覽的畫賣得怎樣,一總有多少幅,它們賣到什麼價錢。尤金全告訴了他。

  「您可以帶一兩幅上這兒來寄售。您知道那是怎麼個辦法。有人或許會喜歡的。誰說得定呢。」

  他解釋說,他的傭金是百分之二十五,賣掉一幅,立刻通知。他不高興去上門看。尤金可以自己挑選任何兩幅他喜歡的拿來。亨利·拉魯和波特爾·佛內累斯也是一樣,雖然他們從沒有聽說過他。他們叫他拿一幅畫去給他們看看。尤金的自尊心被他們這種淺陋微微刺痛了一下,雖然他覺得眼前所遭到的情形,似乎是應該料得到的,也許本來還會更糟。

  他不高興拿畫去委託其他的藝術商出售。現在,他又覺得丟面子,不肯把畫拿到各雜誌社去,在那兒,倘若賣得掉的話,每幅至少可以賣一百二十五到一百五十塊錢。他不願意雜誌藝術界認為他到了這步田地。他最好的朋友是哈得遜·都拉,但是他或者已經不是《真理》的美術主任了。事實上,都拉是不在那兒了。還有詹士·詹森和幾個別人,但是他們無疑都以為他現在是個成功的畫家了。他生來的自尊心似乎替他樹立起了難以克服的障礙。如果他不能這麼辦,又不能繪畫,他怎麼生活呢?他決定拿一幅畫上小畫商那兒去試一下,當場賣掉。他們或許不認識他,或許會直接買下他的畫的。在那種情況下,他可以不過分刺激自己的自尊心,接受他們所出的任何代價,只要不過分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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