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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十二章

  春天、夏天和秋天來過又去了。尤金和安琪拉先到了亞歷山大,然後又到了黑森林。在尤金患著神經衰弱,被迫離開紐約的時候,他失去了他在藝術方面的努力所獲得的一些最好的果實,他原可以常出去的,因為查理先生和許多別人都對他感覺興趣,準備有意思地好好款待他一下。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壞,對誰都顯得沒有意思。他病勢很重,老愛談憂鬱的事,非常傷感地看待人生,並且認為人們一般都是邪惡的。欲念、狡詐、自私、妒嫉、虛偽、譭謗、憎恨、盜竊、姦淫、謀殺、癡呆、癲狂、愚蠢——這一切和死亡腐朽佔有著他的思想。四處都沒有光明。只有邪惡和死亡的大風暴。這些想頭加上跟安琪拉的淘氣、自己的不能工作、婚姻上犯了錯誤的感覺、以及怕自己死亡或是發瘋的恐懼心理,使他過了一個可怕而痛苦的寒冬。

  等最初的暴風雨般情緒過去以後,安琪拉的態度倒是充滿了同情的,不過裡面卻含有一絲責難的意味。儘管她什麼也沒有說,答應忘掉它,但是尤金始終覺得她並沒有當真忘掉,還在暗地裡責備他,而且在尋找這種軟弱的新表現,期待著這些,留神提防著這些。

  亞歷山大的春光在他們抵達後不久就展開了。這對尤金多少是一種慰藉的源泉。他決定目前暫時放棄工作,放棄上倫敦或上芝加哥去的念頭,只是休息。或許,他的確是倦了。可是他並不覺得是那樣。他不能睡,不能工作,然而他覺得自己是夠活潑的。他難受,只是因為他不能工作。但是他還是打定主意竭力閒散一番。或許,這會幫助他恢復他那精妙的藝術。同時,他不停地想著自己失去了的光陰,惦記著的名流和沒見著的地方。哦,倫敦,倫敦!如果他可以去畫它,那就好啦。

  老威特拉夫婦瞧見兒子又回來和他們團聚,心裡非常高興。他們生來是樸實、正派的人,不明白兒子的身體怎麼會突然變得這樣委頓。

  「從金尼生下來,我就沒有瞧見過他這樣精神不振,」老威特拉在尤金初到的那天向妻子說。「他眼睛那樣地凹下去。

  你想想看,他到底是什麼不舒服了?」

  「我怎麼知道呢?」妻子回答,她也為孩子的情形煩心。

  「我想他是太辛苦啦,就是這麼回事。休息一陣子後,他或許會好起來的。別露出來你覺得他沒有精神。裝著仿佛你覺得他挺好。你覺得他媳婦怎樣?」

  「她倒似乎是個挺好的小媳婦,」威特拉回答。「她的確專心一致地愛護他。我從沒有想到尤金會娶個這樣的女人,不過這是他的事。我想別人或許也認為我決不會娶個你這樣的人,」他玩笑地加上一句。

  「是的,你犯了個大錯誤,」妻子也玩笑地回上一句。「你很費了一番勁兒才辦到的。」

  「我還年輕!我還年輕!你要記住這一點,」威特拉反駁。

  「那時候,我還不大懂事。」

  「你現在似乎也還不大懂事,」她回答,「對嗎?」

  他笑了,在她背上輕輕地拍拍。「嗨,隨便怎樣,我總得儘量來把生活過好,對嗎?現在已經太遲啦。」

  「的確是的,」他妻子回答。

  尤金和安琪拉給安頓在二層樓上他的老房間裡,朝外看得見院子裡一片幽美的景致和街道拐彎的地方。他們安定下來,準備消磨幾個月寧靜的日子,象威特拉老兩口兒所希望的那樣。尤金發覺自己又回到亞歷山大來了;他朝外望著自己生長的地方,寧靜的四周,樹木、草地、吊床,於是起了一種古怪的感覺。自從他離開以後,吊床已經換過幾次了,不過仍舊掛在老地方。想到那些小湖和環著鎮市蜿蜒的那條小河,他就感到一種安慰。現在,他可以去釣魚和划船了。四處還有些很有意思的小路。第一星期,他開始去釣魚來消遣消遣,不過天氣還有點兒冷,於是他決定暫時只去散步。

  這樣的日子通常很快就變得單調了。對於一個尤金這種性格的人,亞歷山大很少有什麼使他賞心悅目的地方。在他到過倫敦、巴黎、芝加哥和紐約之後,家鄉的冷冷清清的街道簡直是個笑話。他去《呼籲日報》館看了一下,可是約納斯·李爾和卡勒·威廉茲都離開了,前一個上聖路易去了;後一個到了布魯明屯。姐夫的父親老卞雅明·柏哲斯,除了在年齡方面外,別的沒有什麼改變。他告訴尤金,他想在下一次競選運動中競選國會議員——共和黨組織會支持他的。他的兒子亨利,茜爾薇亞的丈夫,在當地銀行裡當了會計。他和以前一樣耐心地埋頭工作,星期日上教堂去,偶爾為公事上芝加哥去一趟,跟農場主和商人接洽小額貸款。他仔細地閱讀國內幾份銀行月刊,經濟方面似乎混得很不錯。茜爾薇亞簡直不大多提他混得怎樣。她跟他生活了十一年以後,不知怎麼也變得象他一樣,口風非常緊了。尤金禁不住對這個人的乏味的、圓滑的精細作風感到好笑,雖然他非常年輕。他那樣沉默、那樣保守、那樣一心一意地注意著構成一種照例很順當的生活的一切小事。象一個造家具的木匠一樣,他只忙著鑲嵌可以湊成那個完美整體的小木塊。

  威特拉太太很勉強地答應讓安琪拉來分擔一部分家務。安琪拉喜歡工作,盡力操勞。早餐以後,威特拉太太洗碟子的時候,她總拾掇房間。當她覺得不礙事的時候,她總特地給尤金做點兒餡餅和蛋糕。她一舉一動都竭力端莊,好討威特拉太太的歡喜。她並不多麼看重威特拉家。這個家並不比她自己的家好多少——幾乎還趕不上。不過隨便怎樣,這總是尤金的誕生地,為了這點理由,它就很出色。可是在尤金的母親和她之間,對生活的性質和方式,看法上還是稍許有點兒差別。威特拉太太的人生觀比安琪拉的寬和些、親切些。她對事情喜歡聽其自然,不多操心,而安琪拉卻生性喜歡擔心、憂慮。她們倆有一個很合乎人情的共同弱點——她們不能跟隨便哪個別人一塊兒做隨便什麼事。每個人都寧願把一切要做的做掉,而不願意分點兒給別人。不過她們倆為了尤金,為了家裡經常的和睦,都那樣急切地想和和氣氣,所以很少有意見不合的機會,因為兩個人都不是不夠圓通的。可是空氣裡卻暗含著那麼一絲有點兒什麼隔閡的意味——威特拉太太覺得安琪拉有點兒孤僻、自私;安琪拉覺得威特拉太太稍許有點兒沉默寡言、膽怯或是冷淡。但是表面上,一切都是平靜可喜的,雙方都常說:「讓我來,好嗎?」和「千萬請你怎樣怎樣」。威特拉太太因為年紀大些,當然更沉穩些;

  她保持著家主婦的尊嚴與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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