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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是他嗎!」尤金說。「嘿,是的。他住過這所工作室嗎?」

  「哦,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十五年以前。」

  尤金憨笑著。這可真是個大奉承。為了這個,他禁不住就得喜歡布哥傑太太。她很機靈,這是毫無疑問的,要不然她就不能作出這樣的比較了。安琪拉象以前一樣,逼他說出她管家的本領是和世界上其他的本領一樣重要;逼出來以後,她才又滿意和高興了。尤金想到,藝術、環境、氣候和國家對於人類的本性影響多麼小。這兒,他在巴黎,相當富裕,很有聲譽(或者是正在朝有聲譽的方向走),可是卻跟安琪拉為了家庭的瑣碎癖好拌嘴,就跟在華盛頓廣場上一樣。

  到九月下旬,尤金把他的大部分巴黎寫生畫都很好地勾勒出來,所以不論上哪兒都可以完成它們了。其中大約有十五幅已經完全畫好;還有許多別的也差不多了。他斷定他過了一個有益的夏天。他辛辛苦苦地工作;這就是他的成績——二十六幅在他看來和他在紐約畫的同樣好的畫。這些畫並沒有花掉他許多時間,但是他對自己卻更拿得准些了——對自己的方法更拿得准些了。他依依不捨地跟他見到的所有可愛的東西分別,深信這一套巴黎風景畫對於美國人會象他的紐約風景畫一樣動人。阿昆先生和許多別人,包括第沙和都拉的朋友,都很喜歡這些畫。阿昆先生表示,他相信有幾幅在法國就可以賣掉。

  尤金跟安琪拉回到美國後,知道可以在那所老工作室裡住到十二月一日,於是便在那兒安身下來,完成打算展出的作品。

  他有著一種不斷增長的顧慮,不知道美國人對於他在法國畫的作品會怎麼看法。此外,他最初感覺到自己出了什麼毛病的徵兆,就是在秋天他開始以為——或者簡直是覺得——咖啡不適合他的時候。他已經幾年沒有犯老毛病了——胃病——但是漸漸它又發作起來。他開始向安琪拉訴說,他飯後覺得胃痛,咖啡泛上他的喉嚨來。「我想如果這毛病一下好不了,我就只好試著喝茶或是什麼別的。」她提議吃巧克力,於是他換吃那個,但是結果只把毛病移到另一部位去了。他開始埋怨他的工作——不能取得某種效果,有時候一幅畫一改、再改、三改,直到它跟原來的佈局簡直大不一樣了,於是他變得非常懊喪;再不然就是自以為畫成了,而第二天早晨又覺得不合意。

  「現在,」他老是說,「我想我到底把這玩意兒畫對了,謝天謝地!」

  安琪拉就輕鬆地歎息上一聲,因為她可以很快感覺到他所感到的隨便什麼煩惱和不得勁兒。不過她的高興是短暫的。幾小時以後,她就會發覺他又在畫那幅畫,又在改點什麼了。這時候,他變得更瘦削、更蒼白;他對自己前途的憂慮很快地變得有點兒病態了。

  「嗐!安琪拉,」有一天他對她說,「如果我這會兒病了,那對我可真糟。我這會兒萬不能生病。我想立刻把這次展覽會辦成,然後上倫敦去。假如我能夠畫倫敦和芝加哥象我畫紐約那樣,我就差不離成功了,可是如果我生病——」

  「哦,你不會生病的,尤金,」安琪拉回答,「你只是以為你要生病啦。你得記住,今年夏天你工作得多麼辛苦。再想想你去年冬天工作得多麼辛苦!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就是需要這個。把這次展覽準備好以後,你幹嗎不停下來,休息一下?你有足夠的錢,可以過一陣子。查理先生大概會再多賣掉幾張畫,再不然那批畫裡有幾張也會給人買去,那末你就可以閑呆上一陣子了。別急著春天上倫敦去。在近處走走,作一次小旅行,或是上南部去,再不然就休息一段時間,隨便在哪兒——這是你需要的。」

  尤金模模糊糊地看出來,他急於需要的倒不是休息,而是心地安寧。他並不疲倦,只是神經緊張、顧慮重重。他開始睡不好覺,做惡夢,覺得自己心神恍惚。清晨兩點鐘,人的活力不知怎麼似乎經歷到一種古怪的騷動。那時候,他總帶著一種虛弱的感覺醒來,脈搏總顯得很微弱,他神經質地摸摸手腕。時常,他會突然出冷汗,爬起來,走來走去來使自己鎮定下來。安琪拉總爬起來,陪他一塊兒走。有一天,在畫架那兒,他突然感到一陣古怪的神經質的慌亂——眼前有一陣突然閃爍的亮光、耳朵裡嗡嗡作響,還有一種感覺,仿佛身體給上千萬根針在刺著,仿佛整個神經體系每一小點、每一部分都垮下去了似的。一時,他非常驚慌,認為自己要發狂了,不過他什麼都沒有說。他象明白了一個驚人的真理一樣,開始知道自己的毛病是縱欲過度;補救的辦法就是節欲,完全的,或者最低限度也是部分的節欲;他知道很可能,自己在精神上和體力上都被嚴重地削弱了,所以還不容易很快復原。再說,他的繪畫才能或許也受到了嚴重的影響——生命受到了摧殘。

  他站在油畫面前,握住畫筆,疑訝不定。等這個震盪完全過去以後,他那只顫抖的手放下畫筆,走到窗口,用手揩揩又冷又濕的前額,然後轉身從壁櫥裡去拿上衣。

  「你上哪兒去?」安琪拉問。

  「去散一會兒步。我就回來。我只是覺得精神不很好。」

  她在房門口和他吻別,聽他去了,可是她心裡很煩悶。

  「我恐怕尤金要生病了,」她想著。「他應當停止工作。」

  第十章

  一個註定要持續五、六年的時期開始了。在這時期裡,尤金始終不很正常。他並不是怎樣失去了理智,如果明白地推論、聰明地戲謔、以及有理性地辯論和閱讀,可以算是精神健全的憑證的話;但是私底下,他心裡卻沸騰著矛盾的疑慮和情感。尤金生性一向是冷靜的、內省的,這種古怪的深思善感的能力,現在竟然轉向自己和自己周圍的情況。象我們過分深入地去推究造物的微妙的那種情形一樣,結果只是造成混亂。以前,他深信人類什麼都不知道。不論在宗教、哲學或是科學的領域裡,生活之謎就沒有個答案。在人類思想那個閃爍的小平面的上邊和下邊——是什麼呢?在最好的望遠鏡的視力以外——遠在太空的朦朧的視野以外——有大群的星星。它們在那兒做些什麼呢?誰支配它們?恒星的運行是在什麼時候計算的呢?他把人生想作一種冷酷、黑暗的秘密,一種悲傷的半自覺的活動,茫茫然在黑暗裡運轉。誰也不知道什麼。上帝也不知道——他自己更是一點兒也不知道。惡毒的行為、屍居餘氣的生活、公然的強暴——這就是生活的特色。如果有誰失去了氣力,如果生活不很厚道,不賦予才能,如果有誰生來不該受到命運寬容的照顧——其餘的就都是苦難。在他強壯成功的日子裡,生活的景象就夠悲傷的了;在耽延和失敗威脅著他的時候,它似乎是可怕的。嗐,假如這會兒,他的藝術衰退下去,他有點兒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一個不足以持久的小名聲,沒有錢,有個妻子要照顧,或許還要受上多年的罪,然後就是死亡。死亡的深淵!當他經歷過了生活和希望的一切之後看到這個時,他多麼吃驚,多麼傷感啊!這兒是健康的生活、幸福、愛——那兒是死亡、空虛——永遠永遠的空虛。

  他並沒有立刻放棄希望——沒有立刻向粉碎一切現實的證據屈服。有好幾個月,他每天都想著,這只是暫時的情形,醫生和藥物可以治好他的。報上做廣告的藥品種類很多,清血劑、恢復神經的藥品、補腦劑;它們都給說成既是特效藥又是治療劑。雖然他認為普通成藥並沒有什麼價值,可是他想某些補藥,或者某一種補藥,也許可以有點好處,他去就診的一個大夫勸他休息,服一種他知道的極好的補藥。他問尤金是不是患有癆病。尤金告訴他沒有。他坦白地承認自己縱欲過度,可是大夫不相信這件事竟會造成神經衰弱。辛苦的工作和過度的憂慮准跟這有關係。有些氣質的人,象他這樣的,生來就容易神經衰弱;他們得自己好好保養。尤金得很當心。他應當按時吃東西,盡可能多睡,生活要有規律。練一種體操對他或許有點兒益處。他可以給他弄一對瓶狀的棒子、啞鈴或是別的體操器械來幫助他恢復健康。

  尤金告訴安琪拉,他想去練體操,加入一個健身房。他吃了一種補藥,常常跟她一塊兒散步,竭力想忘卻他神經上是委靡不振的。可是這些東西實際上都沒有效果,因為身體顯然已經給拖得離開正常一大截了,得忍受一陣子不正常狀況的苦處,才可以漸漸恢復過來。

  同時,儘管他漸漸覺察到,自己跟安琪拉火熾的關係多少對他有害,可是他仍然繼續下去。抑制實在也不容易,而每次抑制不住,反而更難受。他有一句慣常講的話:「我一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但是這已經變得象酒鬼那自我辯解的保證——一定戒酒——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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