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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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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拉是經過多年的克制,多年的傷心渴望這個也許永不會實現的婚姻才結婚的。在那些歲月裡,她給夫婦關係帶來了一種累積的、強烈的熱情。除了處女的常識外,她一點兒不懂得性道德或是生理學,壓根兒就不知道結婚本身是怎麼一回事;姑娘家的傳說、新婚婦女的曖昧的自白,以及姐姐們的意見(用什麼樣的談話方法傳達出來的,只有天知道。),把她弄得幾乎和以前一樣稀裡糊塗。現在,她放肆地探索著它的奧秘,深信毫不拘束地來滿足熱情是正常的、不錯的——再說——如同她漸漸發現的——這還是一種緩和所有威脅著他們心地安寧的見解和性情上的差異的唯一方法。從他們在華盛頓廣場工作室的生活開始,帶著甚至更大的熱情繼續到巴黎的生活為止,他們之間有著一種可以說是長期的放浪任性,跟他們個性上的任何需要都絲毫無關,當然跟尤金的智力和藝術工作所加到他身上的要求,更沒有一點兒關係。尤金覺得她既驚人又可愛;不過或許可愛的成份還不及驚人。安琪拉就某種意義講是強烈的,而尤金卻並不:他是藝術家,在這件事上,和在別的事上一樣,他把自己激到了一種欣賞的高度,這種欣賞是任何被精微的藝術工作所消耗的體力不能連續不斷地支持的。獵奇的興奮、兩情繾綣的興奮(就某種意義講)、以及發現女性身上種種秘密的興奮——這些即使不是他的風流韻事的推動力,至少也是促成它們的真正魅力。征服是旖旎的:不過本質上,它是一件理智的事情。看到自己輕率的夢想在他渴望的那個女人獻出她所具有的最後一點兒美妙之處上實現了,這在幻想上,和在生理上一樣,對他都是一件不可抗拒的事。可是這種事情就象細銀絲遮著一個無底的深淵一樣,他只知道它的美妙,而不知道它的危險。他依然享受著安琪拉所給予的那種美妙動人的肉體上的樂趣;就這方面講,這正是他認為自己需要的。而安琪拉把自己響應他那種似乎無窮無盡的欲念的能力,不僅看作是一種憐愛,而且看作是一種本份。 尤金在這兒擺起了畫架,有些日子從九點畫到中午,有些日子從下午兩點畫到五點。如果天色太暗,他就跟安琪拉一塊兒出去散步,乘車,參觀博物館、美術館和公共建築物,或是在市內的工廠和鐵路地區閒逛。尤金最贊同陰沉憂鬱的典型題材,經常不斷地畫著代表冷酷憂鬱的玩意兒。除去音樂廳裡的舞女、隨後給人稱作阿柏西區①裡的流氓、凡爾賽和聖克勞德②的夏季野餐會和塞納河上的船群之外,他還畫了工廠人群、管理員和鐵路過軌口、市場上的人、黑夜裡的市場、清道夫、報販、花販,背景總是一條值得記憶的街。巴黎的一些最有意思的小地方,高塔、橋樑、河景、屋宇的正面,襯在冷酷的、生動的或是悲慘可憐的人物畫後面,全給描繪出來了。他希望能拿這些東西去使美國人感興趣——他希望下一次的展覽不僅可以說明他的多才多藝和才氣橫溢,並且可以表現出他對自己的藝術更為精湛,對色調的明暗有了更明確的感覺,對性格有了更大的分析力,對結構和佈局有了更穩健的選擇。他並沒有看出來,這一切可能都沒有用——撇開他的藝術不談,他過的生活是會把有才幹的人的最好情趣奪去,把世界的景象在他面前弄得暗淡,使他的想像力變得貧乏,使他變得煩躁不安,無法努力,使成就變得根本就不可能。他不知道性生活對於一個人的工作的影響,也不知道安排不當的時候,這樣的生活對於完美的藝術會有什麼樣的損害——它可以怎樣歪曲色調的意識,削弱對性格的那種精確的鑒別力(這對於正常地表達人生是非常重要的),把一切努力變得毫無希望,把藝術的最快樂的概念奪走,使生活本身顯得似乎無關緊要,而死亡竟然成為一種安慰了。 -------- ①阿柏西區,意即流氓區。 ②聖克勞德,巴黎郊外的一座小鎮,富有名勝古跡。 第九章 夏天過去了,巴黎的離奇和清新的特徵也隨著去了,不過尤金倒從來沒有對這座城市感到厭倦。不提一般的物質外表、人們的服裝、住所和娛樂,光是不同的民族生活的特色,這個國家和他本國在理想上的差別,對道德的一種顯然更親切、更合乎人情的態度,以及一種實事求是的接受邪惡、弱點和階級差別的方式,就夠叫他驚奇得不減於欣賞的程度了。研究美洲和歐洲建築物方面的差別,注意法國人接受人生的那種似乎和平的態度,細聽安琪拉津津有味地談說法國女人管家的潔淨、儉樸和細緻作風,以及享受和美國人好動的性格相反的那種寧靜,對於這些,他從來就沒有感到厭倦。安琪拉特別注意到洗衣店的公道的價格和給他們管門的婆子——她管這一區,懂點英語,可以跟安琪拉談談——上市場、烹飪、縫紉和款待等等的能耐。美國人的那種供應豐盛和無謂的浪費,在這兒是絕對沒有的。因為安琪拉生性擅長管家,所以她跟布哥傑太太混得很熟,並且從她那兒學來了無數管家和節省的小秘訣。 「你是個古怪的大姑娘,安琪拉,」尤金有一次對她說。 「你寧願坐在樓下跟那個法國女人聊天,而不願意會會最有意思的文學家和藝術家。有什麼事可以談得這樣帶勁兒?」 「哦,沒什麼,」安琪拉回答。她並不是沒有覺察到尤金話裡暗含著說她缺乏藝術感的那種意思。「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非常注重實際。她對於節約、買東西、精打細算,跟我稍許一談,就叫我覺得比我見到的隨便哪個美國女人所知道的都多。我對她並不比對什麼別人更感興趣。我瞧出來,藝術界的人所做的只是跑來跑去,裝著他們是一個整體,而實際上並不是。」 尤金瞧出來,自己提到了一件惱人的事情,他的原意並不完全象安琪拉所認為的那樣。 「我並不是說她不能幹,」他說下去。「我想,各種有才能的人大概都是一樣好的。我的確也覺得她樣子挺機靈。她丈夫在哪兒?」 「在軍隊裡犧牲了,」安琪拉傷感地回答。 「嗨,我想等你回紐約以後,你打她那兒學來的東西大概夠讓你開一爿旅館啦。你現在對管家知道得還不夠嗎?」 尤金說完這句含蓄的恭維話後,笑了起來。他急於想把這個藝術問題從安琪拉心上排開。他希望她看出來,他並沒有什麼用意,但是她可不是這樣輕易就安定下來的。 「你並不認為我那麼糟吧,尤金,對嗎?」停了一會兒,她問。「我跟不跟布哥傑太太談,並沒有多大道理吧?她並不笨。她非常聰明。你只是沒有跟她談過。她說,看著你,就知道你是個大藝術家。你與眾不同。你使她想起以前在這兒住過的一位德加斯先生①。他是個大藝術家嗎?」 -------- ①德加斯,法國畫家,見第二二一頁注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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