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天才 | 上頁 下頁
四七


  從克李斯蒂娜那兒,他知道了音樂界和音樂家的一切。他明白了音樂的種種不同形式:歌劇、交響樂、器樂。他知道了樂曲的種種不同形式、專用的術語、聲帶的秘密、訓練的方法。他知道了這種職業裡的禁忌,以及最好的音樂權威對某某作曲家或是歌唱家的看法。他知道了在歌劇界取得地位是多麼的困難,歌唱家們多麼厲害地明爭暗鬥著,以及群眾多麼迅速地就拋棄掉一個沒落的明星。克李斯蒂娜把一切看得那麼漫不經心,他幾乎單為她的勇氣就愛慕她了。她那麼聰明、那麼和藹。

  「做一個好藝術家,你得放棄掉許多事情,」一天,她向尤金說。「你不能一面搞藝術,一面又享受普通生活。」

  「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克李賽①?」他問,一面撫摸著她的手,因為他們是單獨呆在一塊兒。

  --------
  ①克李斯蒂娜的愛稱。

  「喏,你不能好好地結婚,養孩子;你在社會上有好多事全不能做。哦,我知道她們也有結婚的,但是有時候,我認為那是錯誤的。我知道的大多數歌唱家被婚姻拘束住後,就都不很成功。」

  「你不打算結婚嗎?」尤金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她回答,心裡很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我不願意去想這個。一個女藝術家反正總是處在一個糟——的地位上。」她單用「糟——的」來表示「糟透了的」。「她要考慮到的事情大多啦。」

  「比方說呢?」

  「哦,譬如人們是怎麼想的,她家裡的人是怎麼想的,以及我不知道還有些什麼。他們應當替藝術家定一種新性別——就象他們替工蜂定出的那樣①。」

  --------
  ①工蜂,又名職蜂,是一種無性生物。

  尤金笑笑。他知道她的意思是指什麼。可是他不知道她把貞操問題和她想在藝術上成名的問題之間的衝突考慮了多久。她差不多可以確定,自己並不希望結婚來使她的藝術生活複雜化。她幾乎肯定,歌劇舞臺上的成功——尤其對於新人在海外的那種大機會——總跟什麼隱私攪合在一起。有些人逃避掉了,可是逃避掉的並不多。她自己心裡很懷疑,不知道她能夠保持絕對純潔,是不是虧了當時的道德觀念。一般總認為,姑娘們應當保持清白並且結婚,但是這不一定適用於她——這應當適用到藝術家身上嗎?她母親和家裡人使她煩心。她是貞潔的,可是青春和欲念使她有時感到很難受。

  而現在,還有個尤金來加強這種情緒。

  「這是個困難的問題,」他同情地說,不知道她將來會怎麼辦。他強烈地感覺到,她對婚姻的態度影響到他和她的關係。她會犧牲掉愛而嫁給她的藝術嗎?

  「這是個大問題,」她說,然後走到鋼琴那兒去唱歌。

  隨後有一陣子,他稍許有點懷疑,她或許正在考慮什麼過激的步驟——是什麼,他可不想對自己說,可是他對她的問題卻極感興趣。她思想上的這種特別的放縱使他吃驚,也開擴了他的眼界。他不知道他姐姐瑪特爾對於一個姑娘這樣談論婚姻——結婚還是不結婚——會怎樣看法?茜爾薇亞會怎樣看法?他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姑娘都是這樣想法。他所認識的大部分女人在這方面似乎都比他想得合理得多。他記得有一次問璐碧,她是否認為非法的戀愛並不錯,她回答道,「是的,有些人認為那不對,但是我可並不覺得那樣。」這兒又有另一個姑娘,抱著另一種見解。

  他們又談了不少戀愛的問題;他不知道她幹嗎要他夏天上佛羅裡賽去。她不可能是在想——不,她非常保守。然而他開始懷疑,她不會嫁給他——目前她不會嫁給隨便什麼人。

  無疑地,她只想給人愛慕上一陣子。

  五月來了。隨著它的到來,克李斯蒂娜結束了在紐約的音樂會工作和聲樂研究。整個冬天,她都在這座都市里進進出出——上匹茲堡、布法羅、芝加哥、聖保羅去。現在,辛苦地工作了一個冬天之後,她跟母親一塊兒到哈吉屯去休息上幾星期,然後出發上佛羅裡賽去。

  「你應當上這兒來,」六月初,她寫信給尤金這麼說。「一新月照進了我的花園裡;玫瑰花正在盛開。哦,真香,還有露水!我們的窗戶有幾扇朝著草地,和草地一般平,我唱歌!

  我唱歌!!我唱歌!!!」

  他想跑到那兒去,可是又管束住了自己,因為她告訴他,在兩星期內,她們就要動身上山去了。他有幾幅畫要替一家雜誌社完成,他們急著要。因此他決定畫好再走。

  六月下旬,他到賓夕法尼亞州南部的藍嶺去,佛羅裡賽就在那兒。他起先以為會被邀去住在錢獷家的平房裡,但是克李斯蒂娜預先通知了他,說住在鄰近一所旅館裡對他比較妥當些、好些。在附近山崗的斜坡上,有好幾家旅館,房金每天從五塊到十塊錢。雖然這對尤金未免太貴,可是他還是決定去一趟。他想跟那個妙人兒呆在一塊兒——去瞧瞧她所說的希望他們一塊兒呆在山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大約積攢了八百塊錢,存在一家儲蓄銀行裡。他提出三百塊來作這次小旅行,又帶了一本裝訂著很漂亮的韋隆①詩集給克李斯蒂娜,因為她很喜歡韋隆。另外,他還買了幾本新詩。這些詩大部分都是根據他最近的心境所選擇的,意趣極其憂傷;它們儘管優美無疵,卻全闡揚著生活的空虛和可悲。

  那時,尤金已經十分肯定,壓根兒就沒有什麼來世——除了盲目的、黑暗的力量毫無目的地移動之外,什麼玩意兒都沒有——以前,他曾經模糊地相信有個天堂,並且曾經思索過可能還有個地獄。他的閱讀領著他穿過了邏輯和哲學的一些大路和一些零星的小徑。那會兒,他已經是個泛覽博涉的人和一個相當有條理的思想家了。他已經認真讀過斯賓塞的《概論》②。這簡直把他連根拔了起來,任他飄浮。從這本書,他回溯到馬喀斯·奧裡力阿斯③、愛皮克蒂忒④、斯賓諾莎⑤和叔本華——這些人把尤金心裡的全部理論都推翻了,叫他搞不明白,生活到底是什麼。在看了些這種理論之後,他曾經在街上兜了好半天,沉思著力量的運轉、物質的腐朽,以及思想形態並不比雲的形態更穩定些這一事實。各派哲學來來去去,政府也來來去去,種族興起,旋又消失。有一次,他走進紐約的大博物館,發現一些史前動物的龐大骨胳——據說都是在他以前活過兩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的東西。他對於產生這些東西的力量,以及又顯而易見的聽任它們死亡的那份冷淡感到驚奇。大自然對於它自己的形態似乎很慷慨,而對於隨便什麼東西的持久性卻全然冷漠無情。他獲得結論,自己算不了一個什麼,只不過是一個貝殼、是一種聲音、是一片葉子,根本就沒有什麼一般的意義。在那一刻,這種認識幾乎使他傷心透了。這簡直要摧毀他的自負,奪去他那知識分子的自尊心。他四處彷徨,茫茫的、不快的、抑鬱的,象一個迷途的孩子那樣。但是他卻不斷地想著。

  --------
  ①韋隆(1431—1485),法國詩人。
  ②斯賓塞(1820—1903),英國哲學家,他著的《概論》在一八六二年出版。
  ③馬喀斯·奧裡力阿斯(121—180),哲學家。羅馬皇帝安托奈那·庇護的養子,一六一年到一八〇年任羅馬皇帝。
  ④愛皮克蒂忒,希臘斯多噶派哲學家。
  ⑤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籍猶太哲學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