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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瑪特爾前一年嫁給了法蘭克·班斯,跟丈夫一塊兒上伊阿華州的鄂圖瓦去了,因為法蘭克·班斯在那兒管理一爿廠。尤金沒能看見她,可是卻跟茜爾薇亞一塊兒盤桓了一些時候。茜爾薇亞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還是尤金原先注意到的那麼一個沉靜保守、埋頭苦幹的人。他重上《呼籲日報》館去看看,發現約翰·薩麥斯新近死了。其他方面的情形都和先前一樣。約納斯·李爾和卡勒·威廉茲還在辦公——和先前完全一樣。等尤金準備離開的那天到來時,他反而很高興,心情愉快地搭車回芝加哥去了。

  就跟他從東部進入芝加哥和從黑森林回到芝加哥時一樣,對璐碧的回憶又強烈地打動了他。她過去對他那樣溫柔可愛。他對美術開頭的一點兒經驗,多少就是以她為中心的。可是儘管這樣,他並不想去看她。是真不想去嗎?他傷感苦悶地問著自己這個問題,因為他多少有點想去。他喜歡她,就象一個人喜歡一部劇本或是一冊書裡的一個姑娘那樣。她具有悲劇的特性。她——她的生活、環境,以及不幸愛上他的這件事,構成了一種藝術氣氛。他想幾時他或者可以寫一首關於這場戀愛的詩歌。他能夠寫些相當綺麗的詩篇,自己保存著。他有才華,能夠質樸而有情趣地敘說事情——使你仿佛看見一幅畫面。他的詩歌的缺點就是,還缺乏真正高超的思想——在理解力方面不象可能會有的那樣,不能達到頂點。

  他沒有去看璐碧。他決定不去的理由是,那樣太不厚道了。她現在或許不要他去了。她或許竭力想忘掉一切。再說,他還有安琪拉。這樣對安琪拉真太說不過去啦。可是在他離開這座都市向東去的時候,他還是朝著她住的那個地區望去,希望重溫一下跟她一塊兒消磨的那些可愛的時刻。

  回紐約以後,除了一些小變動外,生活似乎大有希望跟前一年一樣。到了秋天,尤金去跟麥克休和斯邁特住在一塊兒。他們的畫室包括一間大工作室和三間臥室。他們同意大夥可以處得很好;有一陣子的確對他們都很好。他們互相提供的批評,是有真正價值的。而他們也覺得一塊兒吃飯、散步、看展覽會是很快活的。他們各有各的特別觀點,互相辯論,互相督促。這跟在芝加哥跟豪和馬修士呆在一塊兒的時候幾乎一樣。

  這年冬天,尤金的作品第一次刊登在當時的一家主要刊物——《哈柏雜誌》上。他帶了一些以前作品的樣張上《哈柏雜誌》的美術主任那兒去,美術主任對他說,畫很精妙,如果有適當的小說,可以考慮請他畫插畫。後來,一封信來了,請他去一趟,給了他一百二十五塊錢,委託他畫三張畫。他雇用了模特兒順利地把這些畫畫了出來,結果很受稱讚。他的夥伴們也鼓勵他上進,因為他們的確很羡慕他的作品。他乾脆著手去「試了一下」《斯克裡布勒雜誌》和《世紀》(所謂「試一下」就是和這些刊物建立關係)。經過一個時期,他終於使各家的美術主任對他有了印象,儘管他們沒有委託他畫什麼了不起的畫幅。他替一家為一首詩畫了插畫,雖然那並不合乎他的心意,他不高興去修飾;又替另一家為一個短篇小說畫了插畫;可是不知怎麼,他覺得這兩件事裡哪一件都不是真正的機會。他要一個適當的題目,再不然就把他的風景畫賣一些給他們。

  樹立起一個可以掙錢的名聲是緩慢的工作。雖然他在藝術界各處都常給人家提到,可是他的名字卻還沒有受到群眾和美術主任的重視。他依然是一個有希望的新進人物——正在成長著,可是還差一大截路,沒有登峰造極。

  有一個編輯倒真賞識他,可是沒有錢來扶植他。那就是《技藝》的編輯理查·惠勒。就營業上講,《技藝》是一份相當沒有希望的雜誌,不過它對於藝術卻是夠熱忱的。惠勒是個金髮、白臉、藍眼睛的青年,很有詩人氣息。他對尤金作品的愛好,挺容易就使他們成了朋友。

  那年冬天,由惠勒介紹,他會見了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錢獷,兩個性情、職業截然不同的女人。她們給尤金揭開了兩種嶄新的天地。

  米莉安·芬奇的職業是雕刻家——生性是個批評家,她自身並沒有多大的情感,可是對別人的情意卻有著很強的鑒賞力。看見她就會立刻感到一種女性的活力。她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真正青春和真正戀愛的女人,可是她卻抱著一種熱情的、幾乎是虛幻的信念,緊守著她對這兩件事的理想。她相信青春和戀愛依然是可以獲得的。一天晚上,惠勒邀尤金一塊兒上她的工作室去。他很想知道尤金覺得她怎樣。尤金遇見米莉安的時候,她已經三十二歲了——一個嬌小的、褐色頭髮、褐色眼睛的姑娘,身材苗條、相當輕盈,談吐和態度落落大方,渾身都是藝術家的氣息。她一點兒沒有十八歲大姑娘所特有的嬌羞嫵媚,可是她卻風雅、愉快。頭髮蓬鬆如雲,圍繞著她的頭;眼睛非常靈活,很有理智、情感、幽默和同情心。嘴唇很美,就象愛神之弓那種形狀,她的微笑也粲然迷人。淡黃色的皮膚和褐色的頭髮跟淡褐色的天鵝絨或是燈芯絨衣服很相配。她穿的服裝有著一種引人注目的樸素,這給了她一種超越的氣度。她的衣服很少是時髦的,不過總非常合式,因為她把自己看成了一個整體,抱著一種對自己、對生活合宜的意識,把自己從頭到腳當作一個裝飾品來打扮。

  對於尤金這種性格的人,一個富有理解力與藝術氣息、冷靜沉著、自我克制的人,總是異常有魅力和討人歡喜的。他轉向有才能的人就和一朵花轉向陽光那樣自然,他專喜歡考慮這樣一個人的才具是多麼完備。他覺得一個人自己有主見,似乎是一件絕妙的事。能夠明確地、有系統地表達一下你的思想,並且得出肯定滿意的結論,這真是一件美滿而了不起的事。碰著這種人,尤金總很羡慕地欣賞著,直到他的渴望滿足了為止——然後他才轉身走開。假如他再次渴望得著他們給予的那種感覺的話,他就會又回來——否則就此算了。

  直到那會兒,和他有關係的、具有這種品質的人只限於男性,因為他還不認識什麼傑出的女人。從芝加哥寫生班的導師泰普爾·波耳和插畫班的導師文生·比耳斯開始,他先後遇著傑裡·馬修士、邁格爾·歌德法布、彼得·麥克休、戴維·斯邁特和喬薩姆·白露,都是具有強烈的個人情感和信念的人。他們全給了他很深刻的印象。現在,他第一次遇見一些同樣有才幹的很有氣魄而且真正特出的女人。絲泰拉·阿柏爾頓、瑪格蘭·杜佛、璐碧·堪尼和安琪拉·白露,都可以算是很漂亮的姑娘,可是她們並不為自己著想。她們不象米莉安·芬奇,不是有規律、有主見、能夠自我克制的人。米莉安完全可以立刻看出來,自己在理智上和藝術上要比她們隨便哪一個或是全體都高超得多,而同時她也會對她們的美麗、大方和在社會結構中的相等價值,懷有一種同情的、鑒賞的諒解。她是生活的學生、感情和智力的批評家,有著很強的鑒賞力,可是又極度渴望絲泰拉、瑪格蘭、璐碧,甚至安琪拉所具有的一切——青春、姿色、對男子的興趣,以及臉龐和容貌上能夠挑逗起一位情人熱情的那種魅力。她希望有一個人熱狂而浪漫地愛上她,可是這卻始終沒有降臨到她身上。

  芬奇小姐的住處,或者不如說是工作室,是在東第二十六街,她和家裡人呆在一塊兒。她住在三層樓上一間朝北的房間裡,不過她雖然骨肉團聚,卻依舊保有一種獨立的個性和一種孤芳自賞的神氣,這是尤金覺得最為顯著的。她的房間粉刷成銀色、褐色和灰色,一個凝結著蠟淚的大蠟臺整整五英尺長,放在一邊房角裡,一隻早期法蘭德斯雕刻的華麗的箱子放在另一邊。還有一張褐色的書桌兼書架,上面擱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書籍——佩忒①的《享樂主義者梅李阿斯》、都德②的《才子夫人》、理查·傑佛力斯③的《我心裡的故事》、史蒂文孫④的《鎧甲》、理查·柏頓⑤的《卡西達人》、丹提·加布利爾·羅塞蒂⑥的《生活的屋子》和佛勒德裡奇·尼采⑦的《紮拉圖士特拉如是說》。尤金看了一眼這個女人和這間屋子之後,覺得這些書放在這兒就充分證明它們是大有價值的。他好奇地翻著這些書,隨便看了幾段,玩味了一番,瞧瞧插圖,迅速把它們記在心上。這是個值得認識的人,他心裡這樣想。他想給她留下個相當好的印象,可以跟她更熟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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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佩忒(1839—1894),英國文藝批評家和散文家。《享樂主義者梅李阿斯》是他著的一部哲學性小說。

  ②都德(1840—1897),法國作家。

  ③理查·傑佛力斯(1848—1887),英國博物學家和作家。

  ④史蒂文孫(1850—1894),英國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

  ⑤理查·柏頓(1821—1890),英國旅行家和作家。

  ⑥丹提·加布利爾·羅塞蒂(1828—1882),英國詩人和畫家。《生活的屋子》是他著的一部十四行詩集。

  ⑦佛勒德裡奇·尼采(1844—1900),德國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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