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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當他們走近家門口的時候,落日已經西沉下去。小蟲營營叫著,母牛脖子上的一隻小鈴不時玎璫作響;一絲絲的涼氣——夜晚即將到來的預兆——在他們偶然經過一些窪地時,輕輕拂上他們的面頰。走近屋子時,他們看見青煙從廚房的煙囪裡繚繞上升,這表示晚飯正在烹飪。尤金在一陣心醉神迷的情緒裡,緊握住了安琪拉的一隻手。

  他要幻想——在暮色降臨的時候,跟安琪拉一塊兒坐在吊床裡,望著幽美的景致。四周充滿了生氣。喬薩姆和卞雅明從田裡回來了,正在廚房門口洗濯,他們說話和潑水的聲音從那兒傳來。還有一陣陣從馬廄傳來的馬匹蠢動的踏蹄聲,一隻牛在遠處的哞哞聲和饑餓的豬的哼叫。尤金搖搖頭——

  一切是這樣富有田園詩意,這樣恬適。

  晚飯時,他幾乎沒有碰他面前的食物,因為飯桌上那群人的景象吸住了他的注意力。隨後,他和這一家人坐在門外草地上,吸著花香,望著樹梢上邊的星星,聽著喬薩姆和白露太太、薩繆爾、卞雅明、戴維和瑪麗亞塔聊天,偶爾還聽見安琪拉說一兩句。由於他面對著極美的境地時就會心情悲傷,所以她也有些抑鬱。她很少說話,只聽著尤金和父親談天,可是到她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總是甜蜜的。

  停了一會兒,喬薩姆站起身睡覺去,其餘的人一個接一個都跟著走了。戴維和瑪麗亞塔上起居室去;薩繆爾和卞雅明藉口明兒早晨工作辛苦,也離開了。薩繆爾還想試著再去打麥。尤金攙住安琪拉的手,把她領到外邊紫陽花盛開的地方去,這些花白天和雪一樣白,可是在黑暗裡卻顯出銀灰色。

  他用手捧著她的臉,再向她傾訴衷情。

  「今兒真是個妙極了的日子,我真給激動了。」他說。「這兒的生活太美啦。這地方太恬靜和安寧了。而你!哦,你!」

  接吻結束了他的話。

  他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後回進客廳裡去。她點亮了一盞燈,於是房間裡有了一種柔和的黃光,恰巧可以顯得溫暖(他心裡想)。他們先並排坐在兩張搖椅上,隨後坐在一張長靠椅上,他用胳膊摟著她。晚飯前,她換了一件寬鬆的奶油色便服。這時,尤金又纏著她把頭髮分成兩條辮子垂下。

  真正的熱情是悄然無聲的。而對他說來,熱情是那樣激烈,所以他只坐在那兒呆望著她,仿佛給迷住了似的。她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撫摸著他的頭髮,可是最後,連這個動作也停止了,因為她自己的情緒太激烈,手簡直不能移動了。她把他想作一位年輕的神明,強壯、英武、漂亮——前面有一個燦爛的前途。這些年來,她始終在等待著一個人來真正愛她;現在這個漂亮的青年顯然已經拜倒在她的腳下了。他撫摸她的手、脖子、面頰,然後緩緩地把她摟近些,把頭緊貼在她的胸前。

  安琪拉對禮俗、對父母的教訓、對自己的家庭和家庭的觀念,都有強烈的信仰,可是眼前的這種情況是她無法抗拒的。她先接受了他胳膊的壓力,接著便接受了他那種和緩細膩的溫存。那會兒,推拒似乎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把她摟得很近——緊緊的在他的磁力範圍之內。最後,當她感覺到他的手壓在自己那顫抖的腿上時,她在一陣極度的痛苦和喜悅中猛地向後躺下。

  「別這樣,別這樣,尤金,」她央告著。「別這樣,別這樣!

  救救我。救救我。哦,尤金!」

  他停了一會兒,望著她的臉。她臉上很痛苦,顰蹙起來——顯得蒼白,仿佛患了病似的。她的身體軟綿綿的沒有氣力。只有那張熾熱、潤澤的嘴說明了這件意味很深的事。他沒有能立刻止住。他緩緩地把手縮回去,然後把他那敏感的藝術家的手指很溫柔地放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胸脯上。

  這時,她有氣無力地掙扎著,滑跪到了地上,衣服從頸子那兒鬆散開。

  「別這樣,尤金,」她請求著,「別這樣。想想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我,那樣誇過口的我。他們那樣相信的我。哦,尤金,我求求你!」

  他摸摸她的頭髮、面頰,盯視著她的臉,就象阿柏拉德望著亞羅伊茲那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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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柏拉德(1079—1142),法國煩瑣哲學家,三十六歲時愛上了他的學生亞羅伊茲(Héloise,1101—1164),和她秘密結婚。他倆向來被西方認為是一對大情人。亞羅伊茲後入修道院,做了女修士。

  「哦,我知道什麼緣故了,」她痙攣地大聲說。「我並不比哪個別人好些,不過我等了這麼久,這麼久啦!可是我一定不可以這樣!哦,尤金,我一定不可以!請你幫助我一下!」

  尤金模模糊糊地有點明白。她以前始終沒有過情人。什麼緣故呢?他想著。她很漂亮。他站起身來,有點想把她抱到自己的房裡去,可是他停住了,想著。她是這樣一個可憐的人。他是真的壞到這種地步了嗎?他這一次不可以正正當當地嗎?她父親待他那麼好——還有她母親——他看見喬薩姆·白露在他眼前,還有白露太太和安琪拉的那些大可欽佩的弟兄姐妹,就象一會兒工夫前那樣。他望著她;這個好人兒依然誘惑著他——他幾乎不由自主地給推向前,但是他把持住了。

  「站起來,安琪拉,」他終於鎮定下來說,一面熱烈地望著她。她站起身。「現在就離開我,」他說下去,「立刻!如果你不離開,我就保不住自己了。我是真捱不下去啦。請你去吧。」

  她停住,膽怯地、懊悔地望著他。

  「哦,原諒我,尤金,」她央告著。

  「原諒我,」他說。「是我不好。可是你這會兒去吧,親愛的。你不知道這多麼不好受。幫助我一下,去吧。」

  她去了,他的眼睛渴望地、熾熱地追隨著她,直到她到了門口。當她輕輕把門關上的時候,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坐下,身體軟弱無力,渾身因為剛經歷過的那陣激烈的心情而感到難受。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事情,差一點給這場經歷所嚇倒了。接著,他走出去,站在臺階下面傾聽。雨蛙正在啯啯叫著,草叢裡有些迷離的簌簌聲,好象是小蟲在蠕動似的。一隻鴨子不知在哪兒有氣無力地嘎嘎叫著。白露家母牛脖子上拴的鈴鐺,在那條小溪附近玎璫作響。他瞧見天空的北斗七星,天狼星,老人星和那一大片銀河。

  「人生到底是什麼呢?」他向自己要個答覆。「人體又是什麼?什麼產生熱情?我們在這兒,好幾年都沸騰著一陣熱望,然後我們又燒光消逝了。」他想到一些自己可以寫出來的詩句,想到一些自己可以畫出來的畫。安琪拉的身影,就和她今兒晚上在他懷裡和跪下來時那樣,始終象電影似的在他的腦海裡重新顯現出來。他看見了她的真正形狀。他曾經把她摟在懷裡。他今兒晚上自動放棄了她的嫵媚的姿色。隨便怎樣,沒有出岔子。也決不應該出什麼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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