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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停了一會兒,他們走到外面院落裡,這時瑪麗亞塔又出來了。白露太太跟她一塊兒。她是一位六十歲光景的愉快的、胖胖的母親,很熱誠地招呼尤金。他在她身上可以感到一種自己母親、以及每一位慈母身上所有的那種氣質:喜歡整飭和寧靜、巴望孩子們幸福、喜歡受人尊敬、重視道德和個人名譽。尤金對別人的這一切都非常尊重。他高興見到這些品質,相信它們在社會上是有相當價值的,可是卻不能確定,它們跟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固定的或重要的關係。他心裡老在想著,人生總比任何既定的理論或生活秩序要宏大些、微妙些、晦暗些。在一種既定的社會情況下或性質裡,一個男人或是一個女人誠實端正或許是值得的,可是就宇宙的基本實質而言,誠實端正壓根兒就沒有什麼道理。任何希望持久的社會形式或是秩序,一定要有白露太太這樣的人。他們會遵守那個社會的最高標準和理論;而遇到這種人的時候,你總感到十分欽佩,可是在大自然的變動的、微妙的力量裡,他們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們只是偶然的一點和聲,從一件對這兒的這種秩序極其重要,而對整個宇宙卻毫無道理的事物內興起來的。在二十二歲的時候,他就想到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它們表達出來,不知道人們會對他怎樣看法,如果他們當真知道他所想的事情,不知道到底是否有什麼,有什麼真正堅定不移的事物——一個可以倚靠的磐石——而不只是移動的影子和不現實的空想。

  白露太太用慈祥的目光望著女兒的年輕情人。她聽說過不少有關他的事情。她教孩子們誠實、端正、耿直,所以相信她們結交的也只是這樣的朋友。她認為尤金也是這樣的人,他那坦白直率的面貌和笑吟吟的眼睛跟嘴,使她深信,他基本上是善良的。還有,她認為絕妙的那些繪畫,就是他不時寄給安琪拉的那些樣張,尤其是東區人群的那一張,也使她對他有了好感。家裡有三個女兒結婚了,可是沒有一個選擇了一個這種類型的人。尤金被看作一位未來的女婿,當然是會很樂意來履行一切禮俗上的義務的。

  「您留我住在這兒真太好啦,白露太太,」尤金愉快地說。

  「我一直想上這兒來拜訪一次——我從安琪拉那兒常聽說府上的情形。」

  「我們這兒不過是個鄉下人家,沒有多少可看的,不過我們倒挺喜歡它,」女主人回答。她殷勤地笑笑,問他要不要到吊床裡去躺躺,還問他在紐約的工作進行得怎樣,接著就進去烹飪,因為她已經在給他準備第一頓飯了。尤金跟安琪拉一塊兒漫步到大草地樹下面坐下。他正體味到人世間最崇高的情感——青春的愛,被接受了並且有了應和;青春的希望,從他在紐約的成功上就證實了;青春的寧靜,因為他正獲得一個自己好好得來的假期,有財力來作他正在作的休息,還有愛情、秀色、讚賞和快活的夏季風光來安慰他。

  當他在吊床裡搖來搖去,一面望著幽美的草地,一面體味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的目光最後落到了安琪拉身上。他想道,「生活真不會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第十八章

  晌午,老喬薩姆·白露從玉蜀黍田裡回來了,他是去那兒給玉蜀黍行間翻土的。他雖已六十五歲,鬚髮全白,可是看起來卻很硬朗,准可以活到九十歲到一百歲。他眼睛碧藍、銳利,面色紅潤。肩膀寬闊,腰部細瘦。年輕的時候,他是個身材很漂亮的男子。

  「你好,威特拉先生,」他漫步走來,態度很隨便地打招呼,皮靴上滿是田地裡的黃土。他從衣袋裡抽出一把大折刀,著手削一根拾起的小樹枝。「瞧見你,我挺高興。我女兒安琪拉不停地把你的事情一件件的告訴我。」

  他望著尤金微笑。安琪拉原先坐在尤金的旁邊,這會兒站起身,慢慢向屋子走去。

  「見著您我真高興,」尤金說。「我挺喜歡你們這一帶的鄉野。樣子挺富庶。」

  「是挺富庶,」這位年老的家長說,一面拉過一張放在樹腳下的椅子,自己坐下。尤金回靠在吊床裡。

  「這兒的土壤,鈣、碳、鈉的成分都很豐富——這些是使植物滋長的東西。我們這兒很少需要肥料——很少需要。主要的就是把地耕好,不讓它有害蟲和雜草。」

  他沉思地削著木條。尤金注意到他很有些農業方面的化學與物理知識。他覺得很高興,這個人對農作物的耕種問題倒很有頭腦。

  「我來的時候,看到一些挺好的麥田,」他說。

  「是的,碰到氣候相當好的時候,小麥在這兒是長得挺好,」白露接著說下去。「玉蜀黍也不錯。我們蘋果的收成很豐富;葡萄在本州一般也挺成功。我老想著,威斯康星州是具有點兒其他各州盆地①的長處,因為我們享受著溫和的氣候,無數的溪水河流和一片秀麗的、高低起伏的景色。北部有挺好的礦產和大量的木材。我們是很富庶的人,我們威斯康星人是十分富庶的。這一州大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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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密西西比河盆地。密西西比河流經明尼蘇達、威斯康星、衣阿華、伊裡諾斯、密蘇裡、田納西、阿肯色、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等州。

  在他講著的時候,尤金注意到他那雙明亮碧藍的眼睛間隔得很開。尤金很喜歡他對本州和祖國的自負的看法。這可不是一個埋頭在土地上的鄙俗的小莊稼漢,而是一個農場主,就這個詞的重要意義講——一個土地耕種人,對土地很有理解——一個熱愛他本州和本國的美國人。

  「我一向把密西西比河流域看作大有前途的地方,」尤金說。「以前,我們有尼羅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①,都是人口眾多的地方,可是這是一片更為廣闊的地區。我多少覺得,有一大批浪潮般的人將來就要上這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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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羅河和幼發拉底河是上古人類的發祥地。

  「這是世界上的新天堂,」喬薩姆·白露說,他停止削樹條,舉起右手來加重語氣。「我們倒還沒覺得有這種可能。不過水果、玉蜀黍、小麥是可以在這兒種植了來供給世界各國。我有時候對這種土壤的生產力感到驚訝。它這麼肥沃,就象一位偉大的母親一樣。只要你好好待它,它就肯把所有的一切都獻出來。」

  尤金笑笑。他未來岳父的寬大胸襟吸引住了他。他覺得自己仿佛可以愛這個人了。

  他們繼續談著別的事情,周圍一帶居民的性格、芝加哥的繁榮、新近跟委內瑞拉發生戰爭的威脅、民主黨內一位新領袖的崛起——一個喬薩姆很佩服的人。在他講著這個人的功績時——他似乎最近在黑森林會見過他——白露太太在前門口出現了。

  「喬薩姆!」她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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