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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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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有些火熾的時刻。在那些時刻裡,他們互相緊緊地擁抱著;在那些時刻裡,他把她摟在懷裡;在那些時刻裡,他低聲說著自己對未來的憧憬。他拿出買好的戒指,給她戴在手指上。他要做個大藝術家,她就要成為一個藝術家的新娘了;他要畫她的可愛的臉蛋兒、頭髮和身體。如果他想要繪畫戀愛的場面,他就畫出他們那會兒共同經歷的這些情景。他們一直談到深夜一點鐘,她請求他回去,可是他不肯。兩點鐘,他才走了,一清早,又跑來和她一塊兒上教堂去。 接著,尤金有一段相當驚人的富於幻想和易動感情的時期,在這時期裡,他對於文學和美術的理會,以及對於和安琪拉結婚有什麼意義的幻想,不斷地滋長。那會兒,他有一種特別的意識,這種意識使他領會了世界上的事物:宗教教義某些方面的特殊要求;人類在道德方面的邪惡的深度;在我們社會結構的天地內另有天地的這一事實;以及基本上和實際上,任何人對任何事物的理解根本不是確切不移的這一事實。從馬修士那兒,他學到了各種哲學體系——康德①、黑格爾、叔本華②——稍許明白了一點兒他們的思想。他跟豪交遊,聽到了一些當代表達新情趣的作家:皮爾·洛提③、托馬斯·哈代④、梅德林⑤、托爾斯泰。尤金不是愛看書的人——他過於熱愛生活了——可是他憑閒談就得到了不少學識,而他也很喜歡閒談。他開始認為只要他肯嘗試,他幾乎什麼事都可以做——作詩、編劇本、寫故事、繪畫、畫插畫等等。他老把自己看作一位將軍、一位演說家、一位政治家——想到如果自己能夠明確地去做一件事,那就會多麼了不起。有時候,他一邊走著,一邊會背誦自己幻想出的偉大演說詞中的片段。他性格裡蘊藏著的優點就是:他的確喜歡工作,能做的事總去做。他從不規避自己份內的工作,也不逃避自己的職責。 -------- ①康德(1724—1804),德國哲學家。 ②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家。 ③皮爾·洛提,法國作家維俄(1850—1923)的筆名。 ④托馬斯·哈代(1840—1928),英國小說家兼詩人。 ⑤梅德林(1862—1949),比利時作家。 上好晚班繪畫後,尤金有時候到璐碧家去。他們約好前門不下閂,這樣他可以悄悄溜進去。他在十一點左右到那兒,按照和她安排好的那樣進去。不止一次,他發現她在前房後邊的小房間裡睡熟了,穿著一件紅緞子的睡衣,蜷作一團,象個黑頭發的小孩一樣。她知道他喜歡她的藝術感,於是盡力發揮它們,裝著特別、裝著出眾。她總在床邊小桌上的紅燈罩下面放一枝蠟燭,假裝原先是在看書,書通常總丟在被單一邊,等他來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總靜悄悄地進來,在她打盹的時候,把她摟到懷裡,吻醒她,然後把她抱進前房,溫存一會兒,悄悄地吐出一些熱情話。這種熱情,在他向安琪拉表達愛慕的時候,並沒有終止。他的確瞧不出這兩件事有多大抵觸。他認為他愛安琪拉。可是他也喜歡璐碧,覺得她天真可愛。有時候,他真替她難受,因為她是個那樣嬌小的孩子,那樣輕率。將來誰會娶她呢?她會有個什麼樣的下場? 就因為這種態度,他把這姑娘迷住了。不久,她為了他什麼事情都願意做。她夢想著,如果他們可以一塊兒住在一所小公寓裡——單獨一塊兒——那可多麼好。她就不用再去做模特兒,單給他管家。他和她談到這個——幻想著這件事可能會發生——但又明明知道它大概不會發生的。他想娶安琪拉做妻子,不過假使他有錢,他認為璐碧和他可以另外建立一個家——用某種方法。安琪拉對這件事怎麼想法,壓根兒就不使他煩心——只是不能讓她知道。他從來沒有向她們哪一個洩漏過另一個的事,不過有時候,他好奇地想著,假如她們知道了的話,她們彼此會怎樣想法呢。金錢,金錢,這是最大的障礙。就因為缺錢,他目前任誰都不能娶——既不能娶安琪拉,也不能娶璐碧,也不能娶什麼別人。他認為他當前的第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使經濟富裕,這樣便可以鄭重其事地去跟隨便哪一個姑娘談談了。這是安琪拉所希望於他的,他知道。如果他想娶璐碧的話,這也是他所不能沒有的。 有一個時期,情形變得很令人厭煩。他開始知道,他的生活多麼狹窄。馬修士和豪拿的錢比較多,所以能夠生活得比他好。他們在午夜出去吃夜宵、邀朋友看戲、上老遠的夜中心去(那會兒還沒有這個名稱)。他們晚上有時間上市里他們覺得特別有魅力的地區去溜達,象豪放不羈的藝術家那樣——到沖積堤(芝加哥河的一段是被這樣稱呼的),南克拉克街的賭徒巷,懷德察柏爾俱樂部(新聞記者的一個組織)和新聞從業人員中的文人跟比較有才幹的人常去的其他地方。尤金第一因為生性謹飭、喜歡沉思,第二因為審美力比較高超(他認為那些地方滿是鄙俗的事情,使他感到厭惡。),第三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錢,所以一直沒有參加過這些玩樂。他在美術班學畫的時候,就聽說到這些事——通常總在第二天,去玩的人總把這些事誇大鋪張地敘說出來,說得又火熾、又有趣。尤金討厭粗俗的婦女和猥褻的行為,不過他覺得,即使他要去的話,他也無法跑近去見識一下。喝酒玩樂要錢,而他沒有錢。 或許,因為他年輕,又有一種單純而不重實際的神氣,所以他的雇主從不考慮與他有關的金錢問題。他們似乎認為他拿一點兒錢也會做,決不會在乎。他們讓他在這兒混了六個月,沒有一點加薪的跡象,雖然實際上,他比任何一個跟他同時工作的人都應當加薪。他不是一個肯親自爭吵要求的人,不過在這種困頓之下,他變得不安,微微有點憤懣,渴望離去,雖然他對工作還是和以前一樣出力。 就因為他們這種冷淡的態度,才堅定了他離開芝加哥的決心,雖然他的更深一層的動機卻是為了安琪拉,為了他的藝術生涯,以及自己浮動的個性和對前途不斷滋長的信心。安琪拉象未來的寧靜的美夢一般纏繞著他。假如他能夠和她結婚,安定下來,他就會快樂了。他在璐碧方面得到了相當滿足之後,現在覺得他可能會離開她。她實際上並不會怎麼在意。她的情感是不夠深厚的。可是儘管他心裡這樣想,他卻還是知道她會在意的。當他開始不常上她家去的時候,當他對她在藝術家圈子裡所做的事當真變得淡漠的時候,他也開始為自己害臊,因為他知道這是一件冷酷的事。尤金失約以後,從她的態度上就看得出她很傷感,而且她也知道尤金正在變得冷淡了。 「你星期日晚上來嗎?」她有一次渴望地問。 「我不能來,」他抱歉地說;「我得工作。」 「不錯,我知道你得怎樣工作。繼續下去吧。我不反對,我知道。」 「哦,璐碧,你怎麼這樣說。我不能老在這兒。」 「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尤金,」她回答。「你不再喜歡我了。哎,好,別管我。」 「噯,親愛的,別這樣講,」他老這麼說。在他去後,她總站在窗口,向鄰近一帶肮髒的地方望去,一面悲傷地歎息。她把他看得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別人都值得愛慕,可是她不是那種哭哭啼啼的女人。 她的唯一想頭就是:「他要離開我了,他要離開我了。」 哥德法布注意了尤金不少時候,對他很感興趣,知道他是有才幹的。他自己不久就要離開這兒,上一家較大的報館去擔任一個收入較好的星期特刊的編輯。他認為尤金是在浪費時間,應當這樣向他指出來。 「我認為你應當向這兒哪一家較大的報館去試一下,威特拉,」一個星期六下午,當事情結束以後,他向他說。「在我們這兒,你決不會有什麼出息的。這兒不夠大。你應當進一家大報館。你幹嗎不上《論壇報》去試試呢——再不然上紐約去?我認為你應該做雜誌工作。」 尤金全都聽進去了。「我一直在想著這個,」他說。「我想我要上紐約去。我在那兒情況會比較好些。」 「要是我,我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如果你在一個這樣的地方呆得太久了,往往就對你有害。」 尤金回到自己桌子面前去,改變環境的想頭在他的耳鼓裡鳴響。他要去的。他要積攢起錢來,直到他有一百五十塊或兩百塊錢,然後上東部去試一下他的運氣。他要離開璐碧和安琪拉,後面這一個只是暫時的,而前面那一個很可能就是永別了,雖然他只是模糊地承認這一點。他要去賺點錢,然後回來和黑森林的美人結婚。他那富於幻想的心裡已經想到,在一所鄉村小教堂裡舉行一場富有詩意的婚禮了,安琪拉站在他的身旁,穿著白色禮服。然後,他帶著她一塊兒回紐約去——他,尤金·威特拉,在東部已經成名啦。那所東部大都市的魅力已經深入他的心坎,還有它的華廈、財富、名譽。那是他所知道的僅次於巴黎和倫敦的大都市。他不久就要上那兒去了。他在那兒會做點什麼?會多麼了不起?要多少時候呢? 這樣,他夢想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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