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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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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等他心裡想定了要上紐約去,認為那是他生涯中必不可少的一個步驟之後,實行起來就沒有什麼困難了。自從他給了安琪拉那只戒指以後,他已經在一家儲蓄銀行裡存起了六十塊錢。他決定儘快使它翻三倍,然後起程。他認為他所需要的,只是足夠維持一個很短時期的費用,等他找到工作就不成問題啦。如果他不能把畫賣給各雜誌社,他或許可以在報館裡找到一個位置。不管怎樣,他自信可以混下去。他把自己不久要上東部去的心思告訴了豪和馬修士,在他們各人的心裡激起了各人所特有的情緒。豪開頭就很妒嫉,對於他要離開報館感到非常高興,不過對於他的決心所預示的那種燦爛生涯,又感到懊惱。他現在有點覺得,尤金會做出什麼特出的事情來——他的心情那樣落拓不羈——那樣古怪。馬修士替尤金高興,又替自己有點兒難受。他希望自己具有尤金的勇氣、熱情和才能。 「你到那兒准會成功的,」一天下午,豪不在房間裡的時候,馬修士對他說,因為他知道豪是很妒嫉的。「你有這種才幹。你在這兒畫的一些作品就可以給你作一個挺好的介紹。但願我也能去。」 「你幹嗎不去呢?」尤金問。 「誰?我嗎?那對我有什麼好處?我還沒有準備好呢。我畫不出那種東西來。將來有一天,我可能會去的。」 「我覺得你畫得不錯,」尤金很厚道地說。他實在並不認為他畫得很好,不過卻是相當不錯的報紙速寫。 「哦,不成,你說的不是真心話,威特拉,」馬修士回答。 「我知道我能畫的是什麼。」 尤金默不作聲了。 「我希望你到那兒以後,」馬修士繼續說下去,「能常常給我們來信。我很想知道你在那兒混得怎樣。」 「當然,我一準寫,」尤金回答,看到自己的決定引起了別人的興趣,覺得很得意。「當然,我一準寫。」但是他從來就沒有寫過。 關於璐碧和安琪拉,他有兩個問題要好好安排一下,這可不很容易。在璐碧這一方面,他對她的孤苦伶仃感到同情、遺憾、難受。她為人那麼溫柔可愛,不過對他說來,在理智和感情上還是不夠高超的。即使他樂意的話,他真能和她同居下去嗎?他能拿她來代替一個象安琪拉那樣的姑娘嗎?他辦得到嗎?而且那會兒,他還把安琪拉也牽連在內。自從她回來答應了他,和他訂婚以後,他們之間有些情景給他確定了一種新的情緒標準。這個外貌這樣樸實天真的姑娘,有時候竟然燃燒起一種火熾的熱情。這在尤金打散她的美妙的頭髮,用手撫摸著一綹綹濃密的髮絲時,會突然閃現在她的眼睛裡。「萊茵河的姑娘,」他老說。「小羅芮萊①!你就象那個美人魚,等著要把年輕的愛人纏在一綹綹的髮絲裡。你是瑪格蘭特;我是浮士德。你是荷蘭的格芮卿②。我喜歡看你柔美的頭髮編了起來。哦,親愛的,你這妙人兒!我一定要把你放進一張畫去。我一定要使你成名。」 -------- ①羅芮萊,德國傳說中的一個女妖,出沒萊茵河濱的岩石之間,用豔色歌聲誘舟人觸礁沉船。 ②格芮卿,歌德劇本《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安琪拉聽到這話,興奮極了。她被他煽起了一陣火熾的熱情。她熱烈、長久地一再吻他,坐在他的膝上,用頭髮纏住他的脖子,拿它擦他的臉,就象一個人拿一股股絲洗臉一樣。他得著這樣的反應,也熱狂起來,發瘋般地吻她;假如不是她微微發覺他有點兒放蕩,從他的擁抱中跳出來的話,他會變得更任性的。她眼睛裡並不是反對,而是自衛的神色。她裝著只看到他愛情的高超一面,而尤金,給她對自己所抱的理想遏制住,盡力約束住自己。他當真竭力打斷念頭,因為他斷定他不能做他想做的事。那樣的大膽放肆會結束掉她的愛情的。這樣,他們在情感上掙扎著。 就在他和安琪拉訂婚後的那年秋天,他真的動身走了。他恍恍惚惚地度過了整個夏天,不斷地沉思。他越來越不大上璐碧那兒去,最後竟然沒有向她告別就走了,雖然直到臨行之前,他還想著要去看看她的。 至於安琪拉,到了和她分別的時候,他心境便抑鬱沮喪起來。他一時竟認為,他並不當真想上紐約去,只是受到命運的擺佈。在西部,他弄不著錢,靠他在那兒所賺的一點錢,他們就沒有辦法生活。因此他非去不可,這樣一來,就非得離開她。這顯得夠悲傷的。 在他動身前的那個星期六和星期日,她上姑母家來了。他憂鬱地和她一塊兒在房裡踱著,一面計算時間的消逝,多少時間後,他就不再和她呆在一塊兒了,一面想像著他成功歸來迎接她的那一天。安琪拉對事情可能發生的變化,有一種模糊而預感的恐懼。她看過一些故事,敘述藝術家上大都市去,一去就不回來。尤金似乎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她可能保不住他;可是他卻向她保證說,他的確是狂熱地愛著她——這是無可懷疑的。他眼睛裡的那種堅定的、熱情的、渴望的神色如果不是表示持久的、不渝的愛情的話,那又表示什麼呢?生活帶來給她一個大寶貝——一場了不起的戀愛,有個藝術家來做愛人。 「去吧,尤金!」她最後悲傷地、幾乎戲劇化地喊著,兩手捧住他的臉。「我一定等你。你一點用不著擔心。等你預備好的時候,我就上這兒來,只是快一點回來——你一定會的,對嗎?」 「我一定會嗎!」他說,一面吻她,「我一定會嗎?瞧著我。 你不知道嗎?」 「是的!是的!是的!」她喊著,「當然我知道。哦,是的! 是的!」 接下去是一個熱情的擁抱。然後,他們分別了。他走出去,沉思著人生的微妙和悲傷。十月的爍爍繁星使他更為傷感。這是一個絕妙的世界,不過有時候卻是很難忍受的。儘管這樣,他還是可以忍耐一下,或許將來會有幸福和安寧。他和安琪拉在彼此的共同生活中、在互相擁抱中、在互相接吻中,就會找到幸福和安寧。這一定沒有錯。整個世界都相信這個——就連他都相信,在絲泰拉、瑪格蘭、璐碧和安琪拉之後。就連他都相信。 載著他上紐約去的火車,載著一個好沉思的青年人。在它從這座都市的火車站駛出去,經過房屋的破破爛爛的後院、大工廠、大穀倉和過軌口的時候,他想到自己初次大膽闖進這座都市來的時刻。多麼不同啊!那時,他那麼年輕、那麼沒有經驗。從那時以來,他已經成了一個報紙上的藝術家了,他能夠寫作,對婦女也能說會道,也懂了一點人情世故。的確,他沒有攢起什麼錢來,不過他卻在美術學校學完了,給了安琪拉一隻鑽戒,還有這兩百塊錢,用這筆錢,他正在冒險地去踏勘一下全國最大的都市。他正在經過第五十七街,他認出了自己去探望璐碧的時候經常走過的地段。他沒有去向她道別。遠遠在那兒,是一排排普通的、兩家合住的木造住宅,有一所就是她和她的養父母居住的。可憐的小璐碧!她很喜歡他。這是一個恥辱,但是他怎麼辦呢?他不喜歡她。想起來的確使他難受,於是他盡力不去回想。世界上的這些創痛,光想是不能醫治好的。 火車駛出去,進入印第安納北部平衍的田野;在小鄉鎮掠過去的時候,他想到亞歷山大,想到自己怎樣結束了一切,離開了它。約納斯·李爾正在做些什麼,還有約翰·薩麥斯?瑪特爾寫信來說,她要在春天結婚。她延遲下來,完全是因為她自己要延遲。有時候,他認為瑪特爾有點象他,三心兩意的。他確信自己決不會想到再回亞歷山大去了,除非去作一個短期的探望,可是對父母、對老家的思念,卻叫他覺得非常甜蜜。父親!他對於世界真正的情形知道得多麼少啊! 在他們駛出匹茲堡的時候,他第一次瞧見巍峨的高山,在黑暗中莊嚴肅穆地昂著它們的腦袋,他還瞧見許多排焦爐噴出深紅的火舌。他瞧見人們幹活兒,還瞧見一個接一個沉睡的市鎮。美國是一個多麼大的國家啊!在這兒做個藝術家是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有千百萬的人,而沒有什麼廣大的藝術聲音來描摹這些事情——這些簡單生動的東西,就象夜晚的那些焦爐。假如他能夠繪畫的話,那可多麼好!只希望他能夠激動全國,使他的名字可以象多蕾在法國,或是維勒士察金在俄國那樣。希望他能把自己所感覺到的熱情注入他的作品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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