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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晚上,他又去了,穿著最好的衣服,顯得英俊、熱切,完全是一種未來藝術家的風度。他很高興又看見她,因為他深信自己會愛上她的。她有一種堅強的、同情的態度,這誘惑著他。她想對這個青年表示親切——希望他喜歡她——所以氣氛恰巧合拍。

  那天晚上,他領她上芝加哥歌劇院去,那兒正在上演一部幻想曲。這部幻想曲的表演手法非常美妙,服裝和美女非常華麗優雅,意境非常悠閒,而情歌又極其動聽,因此尤金和安琪拉都看出了神。他們倆都很久沒有上戲院了;兩人被這種異想天開的表演深深吸引。在亞歷山大短時間的會晤以後,這次又聚在一塊兒,真夠好的。這使他們的重逢有了意義。

  散場以後,他領她穿過蜂擁的人群,上了一輛北區電車——從他來到以後,這裡已經架起了電線。他們一塊兒重溫了一下他們剛看過的美妙而幽默的故事。他要求第二天再去看她。跟她消磨了一下午以後,他提議去聽一個著名的佈道師佈道。那個佈道師晚上在中央音樂廳主講。

  安琪拉很喜歡尤金這麼富有機智。她喜歡跟他呆在一塊兒;這是個很好的藉口。他們去得非常早,很欣賞這次講道。尤金喜歡這次講道,把它看作青春、美和支配力的表示。他倒願意做一個那樣的演說家,他把這件事也告訴了安琪拉。他把自己的事情向她越說越多。他對生活的強烈興趣和他的選擇力,給了她深刻的印象,她覺得他註定該是一個出色的人物。

  還有幾次其他的聚會。她在十一月初和聖誕節前又來過。尤金很快就墮入了情網。雖然他在十一月裡遇見了璐碧,並且在一種不純是精神性的基礎上,開始了一種試探性的關係——象他在當時所說的——可是他內心裡卻把安琪拉的友誼看得更優越、更意味深長。她比璐碧純潔;內心裡的確也具有一種較深的情感,這從她的思想和她彈奏的樂曲裡就顯現出來了。她生長在一個鄉村人家,這個人家多少和他自己的家庭一樣,他們住在一座很好的樸實的鄉鎮上,都是些很好的人。他幹嗎要和她分手,或是告訴她點兒他接觸到的這另一個境界呢?他認為自己用不著這樣。他怕自己會失去她;他知道她嫁給任何男人,都會成為一個理想的好妻子。十二月,她又來了;他差點就向她求婚——他跟她不能太隨便,也不能接近得太快。她使他感到戀愛和婚姻是神聖的。但是在一月裡,他終於向她求婚了。

  這個藝術家是個感情細膩而複雜的人物,他的感情是無法加以分析的。那時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滿足尤金性格上的各個方面。他最重視的是美。隨便哪一個姑娘,只要年輕、有著適度的情感和同情心,並且美貌,就會吸引住他一個時期。他愛美——可是並不把它當作一種生活方式。他只對藝術的生涯感覺興趣,但是對於成立家庭並不感覺興趣。少女時期——青春的美——是有藝術性的,因此他渴望它。

  安琪拉在理智方面和情感方面都很堅定。她從小就聽說,婚姻是一件一成不變的事。她相信一生只有一次戀愛。當你找著它的時候,一切其他沒有促成戀愛的友誼就全都結束了。如果有了孩子,很好;如果沒有,那也好;無論怎樣,婚姻總是永久的。如果你的婚姻不幸福,你還是應當含辛茹苦地去承受存在著的那一點兒幸福。在這樣一個結合裡,你或許會忍受極大的痛苦,可是破壞它是危險而可恥的。如果你實在忍受不下去,你的一生就是一場失敗。

  當然,尤金可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麼。他並沒有想到他在建立起來的關係的性質。他繼續盲目地把這個姑娘夢想成一個理想的人物,指望最後和她結婚。什麼時候結婚,他可說不上來,因為他的薪水雖然在聖誕節前已經提高了,可是他每週只拿十八塊錢,不過他認為在短時期內總是要結婚的。

  同時,他幾次三番去找璐碧,這也造成了那種不可避免的結果。一切情形似乎都促成了它。她很年輕,對於冒險行為熱情洋溢,又愛慕男子的青春和強健。尤金那張稍稍帶有憂鬱意味的蒼白的臉、他在情欲上所具有的魅力,以及他對美的愛好,都逗引著她。開始時,奔放的熱情或許是壓倒一切的;不久以後,它便和愛情混淆起來了,因為這個姑娘是懂得戀愛的。她是溫柔的、和藹的,從多方面看來,對人生茫無所知。在她見到的人當中,尤金最合乎她的生動的幻想了。她把她的養父母的性格講給他聽,說他們腦筋多麼單純,說她怎樣可以為所欲為。他們並不知道她在做模特兒。她向他吐露出自己跟某些藝術家的特殊友誼,並且否認目前還有什麼親昵的事。她承認過去是有的,但是堅決地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尤金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套。他懷疑她也是以接納自己的這種心態接納別人的親昵的。這引起了他的妒嫉,他立刻希望她不是一個模特兒。他就這樣說了,惹得她大笑起來。她知道他會這樣的,這是他對她真心誠意、一往情深的第一個證據。

  從那時起,他跟她一塊兒消磨了許多美好的白晝和夜晚。在聚餐之前有一個星期日,她邀他去吃早飯。她的養父母都要出去,她獨自留在家裡。她想給尤金燒一頓早飯——主要是讓他看看她會燒飯——而且這也很新鮮。她等到九點鐘他來了以後才動手,接著穿上一件整潔的、狹小合身的淺紫色家常衣服,系上一條打褶的白圍裙,忙著預備飯菜、把桌子安放好、做麵包、煮咖啡、用烈性的酒燒腰子燉肉。

  尤金非常高興。他跟在她後面,把她摟在懷裡,和她接吻,一再打斷她的工作。她鼻子上沾了麵粉。他用嘴唇把它舐掉。

  就在這一次,她跳給他看一種她會跳的可愛的舞蹈——一種木屐舞,有一個連續不斷的斜向動作,時常要很快地把腳跟啪的並在一起。她把裙子提到足踝上邊,跳出各種複雜的步法,忽隱忽現。尤金愛慕得了不得。他認為自己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這樣的姑娘——姿勢、彈琴、跳舞,樣樣都這樣聰明伶俐,而且這麼年輕。他認為她是一個可以共同生活的可愛的人兒。那會兒,他真希望自己有足夠的錢可以這麼辦。在這個情緒高漲的時刻,以及在某些其他的時刻,他幾乎認為他可以和她結婚。

  在聚餐的那天晚上,他帶她上蘇夫龍尼飯店去。她穿上一件紅衣服,一排黑皮大鈕扣斜綴在胸前,這使他看了很驚奇。她穿著紅鞋、紅襪,頭髮上戴了一朵紅康乃馨,緊身上衣的衣領裁剪得很低,袖子很短。尤金覺得她樣子簡直豔麗驚人,就把這話向她說了。她大笑起來。他們乘了一輛出租馬車前去,因為她預先就告訴過他,他們得這麼辦。來去都花了他兩塊錢,但是他以需要為理由,原諒了自己的浪費。就是這樣的小事情,使他開始強烈地想到自己的發展問題。

  參加這次聚餐的學生各個美術班都有,有日班的,也有夜班的。他們總共有二百多人,全體都很年輕,還夾雜著一大群美術學校的女生、藝術家的模特兒和各種不同思想、不同情況的女朋友。她們都是給邀來作伴的。那間大餐廳裡鬧哄哄地響著碟子的玎璫聲、玩笑的喧嘩聲、歌唱聲和互相打招呼的聲音。尤金認識幾個別班的人。這就夠給他一個機會來顯得很善於交際,而不顯得孤獨寂寞了。

  一開始就很明白,她,璐碧,是大夥都認識、都喜歡的。她的服裝——式樣顯得大膽了一點——使她非常顯眼。各方面都聽見有人喊道:「嘿!璐兒!」這是對她名字璐碧的一種親密的喊法。

  這件事叫尤金覺得很奇怪——使他微微有點驚訝。他不認識的形形色色的小夥子都來跟她說話,互相親密地閒談。在十多分鐘內,她從他身旁給叫開了十幾次。他瞧見她在大廳另一頭又說又笑,給六七個學生圍著。這使他妒嫉起來。

  夜色漸深的時候,大夥的態度都變得愈來愈隨便、愈親切。吃完飯後,飯廳一頭騰出了一塊空地方,角落裡放了一架綠絨屏風,作為技巧表演人的化裝室。尤金看見有人拼命鼓掌喚一個學生演一齣愛爾蘭獨腳戲。他戴上綠鬍子,當著人們把它整整好。還有一個青年假裝帶了一大卷詩——不外是一首史詩——卷得那麼緊,看起來仿佛要念上一整夜似的。人們發出了一片嘖嘖聲。他以驚人的圓滑態度舉起一隻手來要求大家安靜,然後把紙卷垂下,當然抓住外面的那一頭,開始朗頌。詩可真不錯,不過有意思的是,它實際上很短,只不過二十行。紙上其餘的部分都給亂塗滿了字跡來欺騙大夥。這獲得了一陣掌聲。有個二年級的學生唱了一支歌——《在利亥河畔》——另一個模仿了泰普爾·波耳和別的導師在上課時批評和繪畫的那副神氣。這些都很受人歡迎。最後,一個模特兒,在大夥喊了半天「德絲蒙!德絲蒙!」——她的名字——之後,跑到綠絨屏風後面去了。一刹那後,她走出來,穿著西班牙舞蹈演員的短裙,上面有黑色和銀色的亮晶晶片子,手裡拿著一副響板。一些跟她很親密的學生帶來了一隻曼陀林,於是大跳起鴿子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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