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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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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麼說嗎?」尤金安詳地說。「只是我不會寫文章。我或許會排字。是您托他的嗎?」 「是的,」威特拉說。「你最好哪天上他那兒去一趟。」 尤金抑制住心裡的不高興。他知道這是要收拾他這副懶骨頭了。他混得不很好,這倒的確。可是排字工作對於他這種性格的人也不是一個有出息的職業。「等學期結束後,我就去,」他最後說。 「最好在學期結束前就去談談。挨到那時候,或許有別人去申請啦。你去試試不會有什麼害處。」 「我去試試,」尤金順從地說。 四月裡一個晴朗的下午,他來到了柏哲斯先生的辦公室裡。辦公室在公共廣場上《呼籲日報》館三層樓房的底層。柏哲斯先生是個胖子,頭頂微微有點禿,剩下的一些頭髮全是花白的。他滑稽可笑地從鋼邊眼鏡上面望著尤金。 「你願意幹新聞工作嗎?」柏哲斯問。 「我願意試試,」這個小夥子回答。「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喜歡這種工作。」 「我現在立刻可以告訴你,這裡沒有多少可學的。你父親說你喜歡寫寫文章。」 「我是很想寫寫文章,可是我覺得我並不會寫。學學排字對我倒也沒有關係。假如我能夠寫文章,我真是樂意極啦。」 「你認為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呢?」 「等學期結束後,假如這對您沒有多大關係的話。」 「沒有多大關係。我實際上並不需要人,不過我可以用你。 每星期五塊錢,你願意嗎?」 「好,伯伯。」 「好,你一準備好就來吧。我來看看可以派你做點兒什麼。」 他揮動了一下胖手,叫這個未來的排字工人暫且離開,然後轉身走向黑桃木的辦公桌,桌上堆滿了報紙,很肮髒,還點著一盞綠罩的檯燈。尤金走了出去,鼻子裡聞到了新鮮油墨的氣味和濕報紙的同樣刺鼻的氣味。這應該是場挺有趣的經歷,他心裡想,不過也許會是白費光陰。他並不怎麼看得起亞歷山大這地方。總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兒的。 《呼籲日報》館跟我們東西兩半球的隨便哪一家鄉村報館完全一樣。底層的前面是營業部,後面是一架平板印刷機和幾架零活兒印刷機。二層樓上是排字房,高架子上放著一排排鉛字盤——因為這家報館和大多數其他的鄉村報館一樣,仍舊是用手工排字;前面是所謂編輯、主筆,或是本市新聞編輯的一間肮髒的辦公室——因為擔任這三個職務的是一個人,一個卡勒·威廉茲先生。他是柏哲斯以前不知打哪兒挑選來的。威廉茲是個很結實的人,又矮又瘦,蓄著尖尖的黑鬍子,一隻玻璃假眼睛用它的黑瞳人奇怪地直盯著你。他碎嘴嘮叨,從這件工作做到那件工作,大部分時間都戴著一頂綠色的遮陽帽,低低的蓋在前額上,同時還抽著一隻棕色石南木煙斗。他知識極為豐富,積有大都市的新聞從業經驗,可是他准是在航行了一片渺茫的苦海之後,才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在這兒安頓下來的。下班以後,他幾乎樂意去跟任何人聊聊有關生活和經歷方面的事情。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兩點,他得忙著搜集當地新聞,或是寫下來,或是加以編輯。威廉茲似乎擁有大批通訊記者,他們每星期從四周各地送給他一批批消息。美聯社用電報供給他幾則次要的新聞,還有一份「半印新聞紙」①,包括兩頁小說、家庭常識、醫藥廣告等應有盡有。這給他節省了相當的時間和精力。凡是到他手中的新聞,大部分在編輯方面總是很快就解決了。「在芝加哥,我們對這種事情向來非常注意,」威廉茲常對呆在他身旁的任何人這麼肯定地說,「可是在這兒,你就不能這麼辦。讀者實在不要看它。他們要看地方新聞。我總是相當注意地方新聞。」 -------- ①一種新聞紙,一面印著各色各樣的材料,一面空白,專門賣給小報館,讓它自行補印。 柏哲斯先生負責廣告部門。事實上,他親自去拉廣告,還照料著把廣告按照登廣告人的意思適當地編排出來,並且按照別人的權利和要求以及當天的便利,適當地加以安排。他是館裡的決策人、交際能手和經營方針的指導。他時常寫寫社評,或是跟威廉茲一塊兒決定一下社評的性質,他接見來報館拜訪編輯的客人,調解各種各樣的困難。他對於縣裡某些共和黨領袖唯命是聽,可是這似乎是很自然的,因為他自己是個氣味相投的共和黨員。有一次,為了酬謝他的某些勞績,他奉派充任郵政局長,但是他謝絕了,因為他從報紙上所賺的錢實際上比局長所獲的薪俸要多得多。共和黨領袖們把本城和本縣一切可以拉得到的廣告都拉給他,因此他生意做得很好。他的錯綜複雜的政治關係,威廉茲也知道一部分,可是這並不使這個勤勤懇懇的人感到煩心。他用不著去談什麼仁義道德。「我得為自己、為老婆和三個孩子謀生。這就夠把我忙得無從去管別人的閒事了。」因此這個報館實際上是平靜地、井井有條地,而且就多方面講,還很得法地經營著。它的確是個愉快的工作場所。 威特拉讀了十一年書,剛巧十七歲的時候,就進了這兒。威廉茲先生的個性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喜歡威廉茲,漸漸還喜歡上在排字房裡一個所謂主要架子上工作的約納斯·李爾,還有一個每逢有一批額外的零星印件時,就來工作的約翰·薩麥斯。約翰·薩麥斯五十五歲,人很衰老,相當沉默。尤金很快就打聽出來他患有肺病,並且好喝酒。白天,他時時溜出報館,去上五分鐘到十五分鐘。從來沒有人說過什麼話,因為這兒沒有嚴格的管理制度。要做的工作全都做了。約納斯·李爾的性格比較有意思些。他比薩麥斯小十歲,身體強壯,比較結實,不過總是個特出的人。他相當恬澹,很沉著,微微有點文人氣息。根據尤金隨後所發現的,他幾乎在美國各地都工作過——丹佛、波特蘭、聖保羅、聖路易,哪兒都去過,並且對於這個老闆或是那個老闆的底細,都記得不少。每逢他在報上瞧見一個特別顯著的姓名時,他往往把報紙拿到威廉茲那兒——隨後,當他跟尤金熟悉了的時候,也拿到尤金面前——說道,「我在某地就知道這傢伙。他是某地的郵政局長(或是什麼別的)。自從我知道他以來,他的地位已經上升了不少。」他多半根本就不認識這些名流,不過他知道他們,而他們的名聲竟然在世界上這個偏僻的角落裡震響起來,這使他相當激動。他是威廉茲的一個又快又仔細的校對,一個快速的排字工,一個忠於職守的人。但是他在世界上卻沒有混出個名堂來,因為他畢竟只是一架機器。這一點尤金一眼就看出來了。 李爾教尤金排字的技術。第一天,他就在一個盤子裡說明了四方型或是袋型的理論,為什麼有些字母放得比其他的容易拿,為什麼有些字母在數量上比較多,為什麼大寫字母在某些地方作某些用途,而在別的地方又不那樣。「芝加哥《論壇報》一向把教堂、船隻、書籍、旅館和這類事物的名稱用斜體字印出來。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使用這種排法的一份報紙,」他說。大嵌條、排字架、活字盤、翻接等的意思,很快就都明白了。他很高興地傳授著,手指怎樣漸漸一摸就會辨別出鉛字的重量;一旦你成了行家,即使不用腦筋去想,每一個字母幾乎也會自然而然地回到正確的格子裡。他要別人正正經經地接受他傳授的知識,而尤金本來對任何學問都很尊敬,當然非常樂意鄭重其事地加以注意。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要見識見識一切。由於這個緣故,他在一個很短的時期內對這家報館極感興趣,雖然他不久就覺得自己不願意做一個排字工人,或是做一個記者,或者,說真的,擔當任何跟鄉村報紙有關的職務,可是他卻正在學習生活。他愉快地在自己的架子上工作,向著世界微笑,世界從敞開的窗子外面向他表示它近在眼前。他一面排著,一面看著一節節古怪的新聞、評論和當地的廣告,同時還夢想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個什麼樣的前途。那會兒他的雄心還不很大,可是他卻滿懷希望,而且又有點憂鬱。他看見他認識的小夥子和姑娘們在街道上或是在拐彎地方的廣場上閑混;他看見戴德·馬丁伍德駕著父親的輕馬車駛過;他看見喬治·安德遜帶著一種從來不需要工作的神氣走上街來。喬治的父親是這兒唯一的一家旅館的老闆。尤金心裡想到釣魚、划船、跟一個漂亮的姑娘悠閒地偎倚在哪兒,可是喲,姑娘們顯然不肯那樣輕易地就喜歡他。他太怕羞了。他想著,有錢准是很好的。這樣,他夢想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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