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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可是,當克萊德進入第一道門,向那個電椅室走去的時候,還聽見有幾個聲音在大聲嚷嚷:「再見了,克萊德。」而克萊德少不了還有一些塵念和毅力,回答他們說:「再見,全體難友們。」不過,這聲音不知怎的卻顯得那麼古怪,那麼微弱,那麼遙遠,連他自己都覺得,仿佛是在他旁邊走著的另一個人說出來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且,他的兩條腿,雖然在走動,但好象是已安上自動行走裝置似的。當他們推著他向前、向前,朝向那道門走去的時候,他聽到了他很熟悉的一步一步拖著腳走的沙沙聲。現在到了,門也敞開了,啊,他——終於——看到了——他在夢裡動不動就看見的那張電椅——他是那麼害怕——現在,他不得不朝它走過去。他是被推到那邊去的——被推到那邊去——朝前推——朝前推——推進了此時此刻正為了迎接他而敞開的那道門——殊不知門一下子又關上了,把他耳染目濡過的全部塵世生活都給留在門外了。

  過了一刻鐘以後,麥克米倫牧師灰不溜丟,疲憊不堪,腳步甚至還有點兒搖搖晃晃,仿佛是一個體質極端虛弱的人,穿過冷冰冰的監獄大門走了出來。這個仲冬的一天,是那麼微弱——那麼無力,那麼灰暗——幾乎跟他此時此刻的模樣兒不相上下。死了!他——克萊德——幾分鐘以前還是那麼惴惴不安,然而又帶著幾份信賴跟自己並排走著——可現在他已死了。這就是法律!還有象這一個一樣的監獄。就在克萊德祈禱的地方,那些邪惡的強人有時卻在嘲弄挖苦人。那次懺悔呀!上帝讓他看見了智慧,那末,他是不是運用這智慧作出了正確的決定?他這樣做了嗎?克萊德的那一雙眼睛呀!他,他本人——麥克米倫牧師——當那頂頭盔一蓋上克萊德的腦袋,電流一通,便幾乎在克萊德身邊昏了過去;他渾身顫慄,噁心要吐,必須被人攙扶著才能從那個房間走出來——而他正是克萊德那麼信賴過的人呀。他已經向上帝祈禱請求給他力量——現在還在祈求。

  他沿著那條沉寂的街道走去——有時不得不駐步不前,把身子靠在一棵樹上——時值嚴冬,樹葉子也沒有了——光禿禿的,夠觸目淒涼的。克萊德的那一雙眼睛呀!當他渾身癱軟地倒在那張可怕的電椅裡的時候,你瞧,他那種眼色呀!他的那一雙眼睛,是那麼緊張不安地,而且據麥克米倫看來,又像是在祈求地、惶惑不解地直盯著他和他周圍的那一夥人。

  他做得正確嗎?他在沃爾瑟姆州長面前所作出的決定,真的是言之有理?公正或是仁慈嗎?當時,他是不是應該回答州長——也許——也許——克萊德還受到過別的一些影響?

  ……難道說他心中也許從此再也得不到安寧?

  「我知道我的救贖者活著,末了必站在地上。」①

  於是,他走啊走的,走了好幾個鐘頭,才勉強打起精神來到克萊德母親面前。從四點半開始,她一直在奧伯恩救世軍牧師弗朗西斯·高爾特夫婦家裡,兩膝下跪,為她兒子的靈魂祈禱。她還竭力想在冥冥之中看到她的兒子正安息在他創世主的懷裡。

  「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誰,②」——這是她祈禱中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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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聖經·舊約·約伯記》第19章第25節。

  ②引自《聖經·新約·提摩太后書》第1章第12節。

  追憶往事

  一個暝色四合的夏日夜晚。

  舊金山商業中心區,崇樓高牆,森然聳立在灰濛濛的暮靄中。

  市場街南邊一條寬敞的大街上——喧鬧的白晝過去了,這時已經相當冷清,有一小撥五個人——一個大約六十歲上下的男子,個兒又矮又胖,臉容枯槁憔悴,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周圍更是一片死灰色,濃密的白頭發卻從一頂圓形舊呢帽底下旁逸出來,這個其貌不揚、精神委頓的人,隨身帶著一台沿街傳教與賣唱的人常用的手提小風琴。在他身邊,是一個年齡至多比他小五歲的女人——個兒比他高,但體形沒有他那麼粗壯,不過身子骨結實,精力很充沛——一頭雪白的頭髮,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穿著打扮,從不替換——黑衣服、黑帽子和黑鞋子。她的臉盤比她丈夫的要大,而且看來更有個性,但是多災多難的皺紋也顯得更加突出。在她身旁拿著一本《聖經》和好幾本讚美詩集的,是一個才不過七八歲的小男孩,眼睛滴溜滾圓,活潑伶俐,雖然身上穿著並不很好看、但是走路姿勢漂亮,簡直神極了,看得出他非常喜愛這位老人家,所以總是拚命緊貼看她身邊走。同這三人在一起,但各自走在後邊的,是一個時年二十七八歲,臉容憔悴,毫不引人注目的女人,另一個是約莫年過半百的女人,她們長得很象,一望可知是母女倆。

  天氣很熱,可是彌散著太平洋沿岸夏日裡常有的一絲兒恬適的倦意。他們來到了市場街這條通街大街,因為兩頭來往的汽車和各路電車穿梭一般川流不息,他們就暫時歇著,等交通警察打出的信號。

  「拉塞爾,挨得近點兒,」這是妻子在說話。「拉住我的手。」「我覺得,」丈夫用非常微弱但很安詳的聲音說,「這兒的交通簡直越來越糟了。」

  電車在丁丁當當地響著鈴。汽車嗚嗚嗚地在吼叫。不過,這一小撥人仿佛對此毫不在意,一門心思只想穿過大街。

  「沿街傳教的,」一個過路的銀行職員對他的那位當出納員的女朋友說。

  「當然羅——幾乎每個星期三,我總看到他們在這兒。」「哦,依我看,那個小孩子可真是倒黴的。把他也拉到街上來,簡直不象話。他畢竟年紀還太小,你說是吧,埃拉?」

  「哦,我說也是。反正我可不樂意讓我的兄弟也來搞這套玩意兒。這對小孩子來說,算是一種什麼樣的營生啊?」

  這一撥人過了大街,來到了前面第一個交叉路口,就停下來,往四下裡張望著,仿佛到達了目的地——那個男人把風琴放在地上,隨手把它打開,還支起一隻小小的差強人意的樂譜架。這時,他妻子從外孫手裡接過他拿著的好幾本讚美詩集和那本《聖經》,把《聖經》和一本讚美詩集遞給她丈夫,另一本讚美詩集放在風琴上,其他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內,也都是人手一本。丈夫仿佛有點兒茫然若失地舉目四望——不過看來還是信心很大,就開了腔說:

  「今兒晚上,我們先來第二百七十六首,《砥柱何其穩固》。

  好吧。肖萊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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