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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這些就是你在倫弗羅旅館報架上尋摸到以後上樓拿給奧爾登小姐看的指南嗎?」

  梅森對這些旅遊指南一事,瞭解得如此詳詳細細,使克萊德確實受驚不小。這時,他就打開來,翻閱起來。因為蓋有萊柯格斯旅館的印章(「紐約州、萊柯格斯市、萊柯格斯旅館贈」)是紅色的,跟旅遊指南上紅色印刷字非常相象,因此,即便是到了此刻,他也還沒有注意到。他來回翻了一遍,認定這裡並沒有什麼圈套,就回答說:「是的,我想正是這些。」「那末,」梅森狡猾地繼續說。「這些旅遊指南裡頭,你究竟是在哪一份上看到了草湖旅社的廣告和他們的客房價目表?是不是在這一份上?」說到這裡,梅森把蓋有萊柯格斯旅館印章的那一份又還給了克萊德。其中有一頁——梅森用左手的食指指著它——正是克萊德關照羅伯達要看的那個廣告。中間還有一幅地圖,標出了印第安錢恩河,此外還有第十二號湖、大比騰、草湖,以及其他很多地方。在這幅地圖底下,清清楚楚地標明有一條路,從草湖、岡洛奇往南行,經過大比騰湖的南端,直達三英里灣。暌隔如此之久以後,現在克萊德又看到這幅地圖,就突然斷定:梅森竭力想要證明的,一定認為他事前早知道有這條路的。於是,他不免有些抖抖索索,有些毛骨悚然,回答說:「是的,也許是這一份。看起來好象是的。我想,也許是的。」

  「你要說清楚,是,還是不是?」梅森臉一沉,厲聲問他:「你先念念這段說明,能不能明確說是這份旅遊指南,還是不是?」「嗯,看起來好象是的,」他仔細看了一下最早促使他選定草湖的那個廣告之後,躲躲閃閃地回答說。「我想,也許就是這一份。」

  「什麼你想呀!你想呀!現在一接觸到具體問題,你就特別小心戒備。得了,你再看看那幅地圖,告訴我,你看到些什麼。告訴我,你是不是看見上面標明有一條路,是從草湖往南去的那條路?」

  「是的,」過了半晌,克萊德有點兒憂鬱而又悻悻然地回答說。反正此人已經鐵了心,硬要把他趕入墳墓,此刻正在剝他的皮,讓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克萊德用手指頭摁在地圖上,佯裝好象是依照此人指示在看,其實,他看到的不外乎是他在萊柯格斯,亦即在他動身去方達跟羅伯達碰頭以前不久,早就看到過的那些東西。而在此時此地,這些東西卻被用來對付他了。

  「請你說一說,這條路是通到哪裡去的?勞駕給陪審團說說,這條路是通到哪裡去的——從哪裡到哪裡?」

  克萊德心裡又是驚慌,又是害怕,體力上也頂不住了,就回答說:「哦,這條路是從草湖通到三英里灣的。」「中間經過哪些地方?或者附近還有哪些地方?」佇立在他肩頭後面望著地圖的梅森接下去說。

  「只有岡洛奇。」

  「那末大比騰呢?這條路往南去,是不是靠近大比騰了?」

  「是的,先生,是這樣。」

  「你從尤蒂卡動身前往草湖以前,是否注意過,或者琢磨過這張地圖?」梅森緊逼著問他。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

  「從來也不知道那邊有條路嗎?」

  「哦,也許我看見過有這麼一條路,」克萊德回答說。「但即便是看見過,我也沒有那麼特別注意唄。」

  「當然,你在尤蒂卡動身以前,決不可能有機會看見過,或是琢磨過這張地圖和那條路,是吧?」

  「沒有,先生。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

  「我明白了。這一點你能絕對肯定,是吧?」

  「是的,先生。我能絕對肯定。」

  「得了,那末,就在你非常看重的莊嚴宣誓之下,要是可能的話,給我或是給陪審團解釋一下,這份旅遊指南是怎麼搞的,會印上『紐約州·萊柯格斯市、萊柯格斯旅館贈』的字樣。」說到這裡,梅森把旅遊指南折過來,指給克萊德看那背面一頁上,蓋在那些紅色印刷字體中間那個淡淡的紅色印章。克萊德一見到它,就兩眼直瞪著,好象是一個精神恍惚的人似的。他原本蒼白得出奇的臉,此刻又發灰了,纖長的手指痙攣地時而伸開、時而攥緊,又紅又腫的、疲倦不堪的眼皮直眨巴著,想要頂住眼前這一該死的事實給他的壓力。

  「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說。「想必它一定是在倫弗羅旅館報架上的。」

  「啊,想必一定是?要是我叫兩個見證人來這裡發誓作證,說在七月三日——在你從萊柯格斯動身去方達前三天——他們看見你走進萊柯格斯旅館,從那裡報架上取了四五份旅遊指南,那末,你怎麼還會說是七月六日那天,『想必它一定是在倫弗羅旅館報架上的』呢?」說罷,梅森沉吟不語,得意揚揚地朝四下裡望了一眼,仿佛在說:得了,你要是有轍,就回答吧!克萊德瑟瑟發抖,好象僵死了似的,一時間連氣都喘不過來。至少等了十五秒鐘,才使自己神志恢復過來,清了一清嗓子眼,回答說:「是的,想必它一定是這樣的。我不是在萊柯格斯找來的。」

  「那敢情好啊,不過,我們還是要讓這裡的列位先士看看這個吧,」說完,梅森就把這份旅遊指南送給了首席陪審員,首席陪審員接著交給了身旁另一位陪審員,如此這般依次遞過去傳閱。這時候只聽見整個法庭大廳裡人們竊竊私語聲和嗡嗡聲。

  這份旅遊指南陪審員他們都看過之後——原來聽眾指望還會有更多的、幾乎是沒完沒了的攻勢和揭發,可現在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是——梅森猝然一轉過身來,僅僅說:「我的發言,完了。」法庭大廳裡很多聽眾馬上開始竊竊私語:「緝拿歸案了!緝拿歸案了!」奧伯沃澤法官也當即宣佈說,時間太晚了,由於還要訊問被告一方的另外一些證人,加上原告方面也有幾個證人要進行反駁,他建議今天的庭審就到此結束。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對此全都欣然同意,而克萊德呢——法庭大廳裡各道門都上了鎖,嚴加防備——要等到他從法庭押回牢房以後方才啟鎖敞開——這時正由克勞特和西塞爾押送,從這些天來他總要張望著、琢磨著的那道大門和那一級一級臺階往下走去。克萊德剛被押走,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只是面面相覷,一氣不吭。等他們一回到自己的事務所,嚴嚴實實地給大門上了鎖,這時貝爾納普才開了腔說:「……派頭他還擺得不夠帥。我們的辯護說得上是最最得力的了,可是他的膽量不夠。一句話,他就是沒有能耐。」傑夫森猛地倒在椅子裡,身上仍穿著大衣,戴著帽子,說:「不,毫無疑問,這才是真正的麻煩。想必一定是他真的把她殺害了。不過,我看,這條破船我們可不能就此扔下不管了,反正他的表現比我開頭預料的要出色得多了。」貝爾納普找補著說:「唉,見鬼去吧,在總結發言的時候,還得來個最後拚搏,就算我已是盡心盡力了。」傑夫森有點兒疲倦地回答說:「那敢情好,阿爾文,我很抱歉,現在多半就得看你的了。不過,我看我還得去牢房,儘量給他鼓鼓氣。趕明兒他要是委靡不振,像是瘸腿斷胳臂似的,那可要不得。他務必正襟危坐在那裡,讓陪審團感到,不管他們是怎麼想的,他本人並不認為自己犯了罪。」他站了起來,兩手插在他長大衣口袋裡,就冒著冬天的寒氣,走過灰不溜丟的街市,摸黑去看克萊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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