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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地方檢察官對你們說,羅伯達·奧爾登和克萊德·格裡菲思是已經訂過婚的。還說她在七月六號離開比爾茨老家,是跟他一起旅行結婚去的。不過,列位先生,對某些情況稍加歪曲,那可是易如反掌。『已經訂過婚的』——這是地方檢察官用來重點說明後來終於導致七月六號離家那件事的。但事實上,一丁點兒都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足以說明:克萊德·格裡菲思和羅伯達·奧爾登正式訂過婚,或是說明他是同意跟她結婚的,除了她信裡那些話以外。而她在信裡的那些話,列位先生,清清楚楚地說明:他之所以同意跟她結婚,僅僅是因為她有了身孕,使他在道德上、物質上感到非常擔心——當然羅,他對她懷孕一事是負有責任的。不過,儘管如此,雙方——一個是二十一歲的男孩,一個是二十三歲的姑娘——還是同意了的——只是在這種擔心的壓力之下,他才同意跟她結婚的。現在,我就請問你們,難道說這是一種公開的、正常的訂婚嗎?難道說這是你們心目中的那種訂婚的真正含義嗎?請你們注意,我說什麼也不想嘲笑、貶低,或是玷污這個已故的可憐姑娘。我只不過是說明,不管是從事實來說也好,從法律上來說也好,這個男孩並沒有跟這個已故的姑娘正式訂過婚。他事前並沒有答應過她,說要跟她結婚……從來也沒有答應過!什麼證據都沒有。這一點對他是有利的,你們必須承認。只是由於她有了身孕(關於這一點,我們承認,他是負有責任的),他這才同意跟她結婚,如果說……如果說,」(說到這裡,貝爾納普頓住了一會兒,才著重說了這一句話)「她不願意給他自由的話。後來,正如剛才念過的那些信所表明的,她不願意給他自由,他深怕在萊柯格斯一被揭發,張揚出去,這才不得不表示同意,結果在地方檢察官的眼裡和話裡卻變成了訂婚,不僅這樣,而且還變成了——只有無賴、小偷、殺人犯才敢撕毀的神聖的訂婚!可是,列位先生,過去世界上有過許許多多訂婚,從法律和宗教觀點來看,可以說是更開放、更神聖的了,但照樣也都毀約了。千千萬萬的男男女女,眼看著他們感情變了,他們的山盟海誓全給忘了,他們甚至把創傷埋藏到自己靈魂深處,或是因此毀於自己的雙手,視死如歸。正如地方檢察官發言時所說的那樣,這並不新鮮,但也永遠不會過時。永遠不會!「不過,我得警告你們,此刻擺在你們面前需要審處的,正是這麼一件案子:已故的姑娘已成為被告感情變化以後的犧牲品。不過,儘管在道德上或是在社會上來說它可能是罪孽深重,但在法律上並不構成犯罪行為。而且,僅僅是因為跟這個姑娘之死有關的一些稀奇古怪、錯綜複雜到了幾乎令人難以置信、但又是完全被誤解了的情況,這位被告這才會在此時此刻被押到了你們列位面前。這事我可以發誓擔保。我真的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在本案了結以前,這事一定能夠充分解釋清楚,包管你們列位完全滿意。

  「可是,同前面這段話有關,還得另加一段說明,作為下面提到的許多事情的引語。

  「陪審團的列位先生,眼前在這裡受審、他的性命操在你們手裡的這個人,在思想上、道德上說,是個地地道道的懦夫,而決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慘無人道的罪犯。跟許多人身陷險境時毫無二致,他是思想上、道德上的恐懼情結的犧牲品。為什麼呢?這一點,迄今還沒有人能作出應有的解釋。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感到害怕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懦弱和恐懼這兩種特性,才使他身陷目前險境。正是由於怯懦,列位先生——害怕他伯父廠裡的廠規,害怕他自己向上司作出過的保證,這才使他先是把他對自己手下打工的這位漂亮的鄉下姑娘很感興趣這一事實掩蓋起來。到後來,又把他跟她有交往這一事實掩蓋起來。

  「不過,這也絕對談不上有任何觸犯法律的罪行。不管你們私下會有什麼想法,但你們決不能單憑這一點就審問一個人。後來,他深信過去自己似乎一直珍愛的關係,如今再也不能繼續跟她保持下去了,這時,正是那種思想上、道德上的怯懦,列位先生,使他沒法一吐為快地說:他既不可能,也不願意跟她繼續交往,更不用說跟她結婚了。可是,請問你們會不會僅僅因為他是恐懼心理的犧牲品就判他死刑呢?要知道,說到底,要是一個男人一旦真的認定他對某個女人再也忍受不了(或者反過來說,一個女人對某個男人再也忍受不了,這也是一樣道理),覺得跟她一起過日子,簡直就是活受罪,那你們要這個人究竟怎麼辦呢?跟她結婚?圖的是什麼呢?難道說讓他們在婚後永遠互相憎恨、鄙視、受折磨嗎?你們能不能說句良心話,說你們贊成把它當作一條規矩,或是一種辦法,或是一條法令?可是,從被告的觀點來看,在現有情況之下,他是盡力而為,做了一件真正明智,而又非常公道的事。他提出了一個建議,只是不結婚——天哪,可惜沒有成功。他又建議兩人分居,靠他工作來贍養她,她呢住到另一個地方去。昨天在法庭上念過的羅伯達那些信,就提到過這些問題。但是,遺憾得很,本來最好不要做的事,往往由於一個勁兒堅持而導致悲劇,這類事例實在是多得很!接下來就是時間較長的最後一次,為了說服她,才去尤蒂卡、草湖、大比騰旅行的。但全都沒有達到目的。不過,絕對沒有蓄意謀害她或是將她陷害致死。這樣的意圖,連一丁點兒都沒有。原因是什麼,我們將會向你們說明。

  「列位先生,我再一次強調,正是由於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怯懦,而決不是什麼存心想要犯罪的陰謀計劃,促使克萊德·格裡菲思和羅伯達·奧爾登一塊去剛才我說過上述各地旅行時編造了好幾個假名字,因此,他不得不寫成『卡爾·格雷厄姆夫婦』,『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在他追求她,最後放縱自己、跟她發生了這麼一種褻瀆神明關係後,他在思想上、道德上害怕自己早已鑄成大錯,罪孽深重,因而他對隨之而來的後果,在思想上、道德上都感到非常害怕。

  「再說,在大比騰,當羅伯達在湖上意外地慘遭滅頂之災後,又是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怯懦,使他沒有回到大比騰旅社去,報告她溺水身亡的消息。是地地道道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怯懦啊。當時他心裡想到了他在萊柯格斯的那些有錢的親戚和他們的廠規,而他跟這個姑娘一塊到湖上來,正說明他違反了廠規;同時,他還想到了他父母的痛苦、羞恥和憤怒。此外,還有那位某某小姐——在他夢裡金光閃亮的星座中最耀眼的一顆明星。

  「這一切我們全都承認。而且我們還完全願意退一步這麼說:當時他正在想的,或是必定一直在想的,就是這些事情。正如原告及其律師一方所控告的(這我們也承認是事實),他已被這位某某小姐完全迷住了,同樣,她也被他完全迷住了,所以,他不僅樂意,而且還恨不得把那個委身於他的第一個情人甩掉,因為那位某某小姐由於她的姿色和她的財富,在他眼裡似乎顯得更加嫵媚動人——正如他在羅伯達·奧爾登心目中似乎比別人更加富於魅力一樣。如果說羅伯達·奧爾登把他看錯了——很清楚,她確實是看錯了——那麼,他會不會——會不會也把他如癡似狂地追求著的另一位小姐看錯了呢?到最後,那位小姐——有誰說得准呢?——也許並不是那麼疼愛他呢?總而言之,他本人對我們——他的辯護律師——坦白地說過,那時他最大的擔心是:這位某某小姐只要一知道他跟另一個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姑娘一起到過湖上去,那就意味著,這位某某小姐給他的青睞也到此為止了。

  「我知道,列位先生,按照你們的看法,對這類行為是沒有什麼可以原諒的。一個人也許會成為兩種不正當情感內部鬥爭的犧牲品,可是,從法律和教會的觀點來看,他是造了孽,犯了罪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是萬古不變的真理:講法律也好,不講法律也好,講宗教也好,不講宗教也好,在人們心裡,這種情感衝突確實存在著,而且,在許多案子中還主宰著犧牲者的行動。我們承認,這兩種情感確實主宰過克萊德·格裡菲思的行動。

  「但是他有沒有殺害羅伯達·奧爾登呢?

  「沒有!

  「再說一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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