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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克萊德,但願我死了,該有多好。這樣也就一了百了。最近我一直在祈禱呀,祈禱呀,但願我能瞑目而去。真的,我是祈禱過的。因為,如今,我覺得,生命已不象我初次碰見你、你傾心愛我時那樣彌足珍貴了。啊,往昔那些幸福的日子!要是一切不是這個樣子,該有多好!要是當初我沒有跟你相識,該有多好。那就對我和對我們大家都會好得多。可現在我沒轍呀,克萊德,我一個子兒都沒有,我也沒法給我們的孩子取名。不過,要不是那樣會給我父母和我全家人帶來極大痛苦和奇恥大辱,我真願意用另一種辦法來結束這一切。我說的確實是真話。

  還有:

  啊,克萊德,克萊德,今天,生活裡一切跟去年相比,該有多麼不一樣呀。只要想一想——那時,我們一塊到過克拉姆湖,還到過方達、格洛弗斯維爾和小瀑布附近一些湖上。可現在啊——現在啊。剛才湯姆和艾米莉的幾個男女朋友來了,找他們一塊采草莓去。我看見他們走的時候,心裡明白我是去不了的,我再也不能象他們那樣了,我就哭呀,哭呀,哭了那麼長時間。

  最後:

  今天,我跟自己心愛的地方一一告別。要知道,親愛的,這裡有那麼多可愛的角落,對我來說,全都是怪親切的。你知道,我的一生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先說說我家那個井臺子,四周長滿了一大堆一大堆青苔。我走過的時候,就向它說了一聲再見,因為,如今我不會很快再回到它身邊來——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還有——那棵老蘋果樹,我們——艾米莉、湯姆、吉福德和我,小時候常常在樹底下玩耍,還有——那個「猜一猜」果園裡的一座怪有趣的小涼亭,我們有時也在那裡玩兒。

  啊,克萊德,所有這一切對我意味著什麼,你是沒法體會到的。我心裡感到好象我這次離家以後,再也不會見到它了。還有媽媽,可憐的、親愛的媽媽,我多麼愛她,而我一直在欺騙她,這讓我多麼難過啊。她從來不生氣,對我老是全力相助。有時候,我真想能不能乾脆向她和盤托出。但轉念一想,我可千萬不能啊。她受的苦已經夠多了,我怎麼也不能再讓她心碎呀。不,要是現在我走了,多咱再回來,不管是結了婚,還是一死了之——這對我來說幾乎無所謂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而我怎麼也不願讓她受到任何痛苦。這在我看來,比自己生命還重要得多。好吧,再見了,克萊德,一直到我們相見的時候,就象你電話裡所說的那樣。請原諒我給你添了那麼多的麻煩。

  你那傷心的

  羅伯達

  梅森在念信的時候,往往自己也哭了,當他翻到最後一頁時,儘管困乏不堪,但他還是很得意。他意識到自己提出了一套最為完整和顛撲不破的論證,便大聲說:「人民停止舉證。」就在這時刻,隨同丈夫和艾米莉一起出庭的奧爾登太太,不僅這些天來長時間聽取庭審太緊張了,而且特別是在得悉這一證據後給她刺激太深,突然抽抽噎噎地發出一聲尖叫,昏倒了過去。這時,克萊德也精疲力竭,聽她這麼一叫,看她倒了下去,就猛地一躍而起——傑夫森馬上伸出手去制止了他,庭警等人則攙扶奧爾登太太和在她身旁的泰特斯一起走出法院大廳。這一場面極大地激怒了全體列席聽眾,仿佛覺得克萊德在此時此地又犯了一項大罪。

  可是,不一會兒,群情激憤終於過去了,天色也很黑了,法庭上時鐘已指到五點,整個法院大廳裡人們全都困乏不堪,奧伯沃澤法官認為有必要宣佈休庭。

  所有的新聞記者、特寫作者和畫家馬上站了起來,竊竊私語說,明天,被告一方及其律師的辯護就要開始了,暗自納悶,真不知道會有哪些見證人,這些見證人現在哪裡;面對這麼一大堆驚人的、對他不利的證據,不知道克萊德能不能獲准親自出庭辯護,還是由他的辯護律師自圓其說地來上一套什麼心靈上、道德上軟弱這類貌似有理的辯解。其結果也許是判他無期徒刑——至少也得如此罷。

  克萊德在人們的一片噓聲和咒駡聲中走出了法院大廳;他暗自納悶,既然他們為了明天這件事縝密籌劃了那麼久,真不知道明天他有沒有這份勇氣站起來,登上證人席呢——他心裡又在想:還有沒有別的什麼辦法,比方說,要是沒有人注意(從監獄押往法庭的來去路上,是不給他戴手銬的),也許就在明天晚上,正當全體離座站了起來,人頭攢動,法警朝他走過來的時候——只要——嘿,只要他能一溜快跑,或是從容不迫,但又好象是壓根兒無心地快步走到了石階那兒,就徑直往下逃奔而去——嘿——那石階會通往哪兒呢——只要不通往在這以前他從監獄裡早已看見過主樓旁邊的那道邊門就行!只要他能奔進一座樹林子,然後就安步當車,或是一溜小跑,一刻兒也不停,什麼也不吃,也許一連好幾天,一直到,嘿,一直到他完全脫險時為止——不管到了什麼地方都行。當然羅,這是一個機會啊。也許人們會向他開槍,或是放出警犬、派人來追緝他,但這總歸還是一個逃命機會,可不是?

  但是現在他在這兒壓根兒不會有這樣逃命的機會。經過這次審訊以後,不論到哪兒,誰都不會相信他是無罪的。可他卻不願自己就象這樣死去。不,不,就是不能這樣死去!

  這樣就又捱過了一個淒涼的、黑暗的、疲乏的夜晚。隨之而來的是又一個淒涼的、灰沉沉的冬日早晨。

  第二十三章

  轉天早上八點鐘,出現在報攤上的各大城市的報紙,用最鮮明的大字標題昭示天下:

  對格裡菲思一案提起公訴

  以大量驚人的罪證結束

  謀殺動機和手法現已鐵證如山

  死者頭臉部分傷痕

  與照相機邊棱完全吻合

  宣讀已故女兒書信時

  其母聞後當場為之昏厥

  由於梅森根據嚴謹的邏輯性進行論辯,發言時又富於驚人的戲劇性,頓時使貝爾納普、傑夫森和克萊德心裡都感到:他們已經徹底給打垮了,現在怎麼也想不出什麼絕招來,讓陪審團相信克萊德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

  大家都為梅森論辯時所運用的那種高明手法而向他紛紛祝賀。可是克萊德呢,他一想到,昨天發生的那些事情,他母親都會看到的,不由得十分洩氣,傷心透頂。他非得請傑夫森打電報給她,關照她——還有弗蘭克、朱麗婭和愛思德——切莫相信。這些新聞報道,毫無疑問,今天桑德拉也在讀,可是,經過這麼多的白天黑夜,她卻連一個字眼兒都沒捎來過!報上只是偶爾提到了一位某某小姐,但從來沒有刊登過一篇有關她本人的真實寫照。有錢的人家能為你做的就是這樣了。就在今天,被告一方及其律師開始進行辯護了。他就得以獨一無二、至關重要的見證人身份出庭。可他反躬自問,叫他又能怎麼樣呢?那些聽眾呀。他們肚裡有一股子氣呀。如今,他們那種不信賴他和敵視他的態度,使他心裡多麼惴惴不安啊。而且在貝爾納普盤問過他以後,就挨到梅森了。貝爾納普和傑夫森,當然羅,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並沒有碰到受折磨的危險,可他,毫無疑問,面臨著受折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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