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然後,到了夜晚,所有的人想必都已入睡了,只見宿營地一片岑寂,多美呀。那星星呀!那神秘、幽暗的湖面上,微風習習,吹起了一層層漣漪;那神秘、幽暗的松樹林,在微風裡喁喁低語;還有那宿鳥和貓頭鷹發出的叫聲——在愁腸百結的克萊德聽來,簡直心亂如麻了。這一切——多美,多壯觀——只要——只要不是有一種恐怖,如同一具骷髏躡手躡腳地、亦步亦趨地緊跟在他後頭就好了,他之所以感到恐怖,不僅僅是他對羅伯達下了毒手,而且還是深怕駭人的、強大的法律把他判定為殺人犯!接著是桑德拉,當別人都已入睡了——或是躲到暗處去了——她卻偷偷地溜了出來,為了跟他說一些悄悄話,和在星光底下親吻。他對她還低聲耳語說,他是多麼幸福,對她的一片愛心多麼感激。有一回,他幾乎想開口問問她:要是她一旦知道他這個人並不是象她現在心裡想像那麼好,她對他能不能還會有一點兒愛情——而不是對他恨透了——可他臨到最後還是按捺住了,唯恐在頭天晚上自己驟然大驚失色以後,說不定她會把它跟他目前的心態,或者跟正在使他五內俱裂的那個可怕的、致命的秘密聯繫起來。

  隨後,他跟巴戈特、哈裡特、格蘭特一起躺在那座置放四張帆布床的帳篷裡,一連好幾個鐘頭,忐忑不安地屏氣傾聽著外面有沒有腳步聲,它說不定意味著——它說不定意味著——老天哪,恰恰是在這裡,這些腳步聲,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呀?法律!逮捕!告發!死。這一夜他有兩次從可怕的惡夢裡驚醒——覺得好象——也很害怕——自己在睡夢裡真的大喊大叫過。

  可是在這以後,又是霞光萬道了——一輪黃澄澄的太陽,從湖面上冉冉升起——在湖對面小小的河灣裡,有野鴨子在嬉水。過了一會兒,格蘭特、斯圖爾特和哈利,連衣服都沒穿齊整,帶著獵槍,自詡獵藝精湛,滿以為遠距離射擊即能打中幾隻野禽,就傻乎乎地坐上小劃子動身了,但結果卻一無所得,讓所有旁觀者樂不可支。還有那些少男少女,身穿五光十色的游泳衣和湖濱浴場常見的綢袍子,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隨後興高采烈地撲到水裡,大聲嚷嚷,嘁嘁喳喳地笑談著眼前這種種的樂趣。到了九點鐘進早餐。隨後,一支由亮閃閃的小劃子組成的船隊,沿著湖的南岸往東駛去,該有多快樂,多美呀。大夥兒一面彈起六弦琴、吉他和曼陀林,一面還高聲唱著歌兒,逗樂著,歡笑著。

  「我的心肝兒,今天怎麼啦?瞧他臉色陰沉。他在這裡跟桑德拉和這些乖孩子一塊玩兒,為啥還不快快活活呢?」

  克萊德馬上覺察到:他非得裝出高高興興,無憂無慮不可。

  約莫在正午時分,哈利·巴戈特、格蘭特和哈裡特宣告說,瞧那邊——就在前頭——是他們心目中要達到的那個理想的灘頭——羊角灘,是一個狹長的岬,站在最高處,全湖的景色,一覽無餘。下游湖岸上地面寬敞,可以安置這一行人所有的帳篷和隨身用具。然後,在這溫暖、愉快的星期天,整整一個下午,照例排滿了種種活動——進午餐、游泳,跳舞,散步,打紙牌,彈琴,唱歌,等等。至於克萊德和桑德拉,如同其他伴侶們一樣,悄悄地溜了出去——桑德拉抱著一隻曼陀林——遠遠地躲在帳篷東頭一處隱蔽的岩石堆裡。在那裡,他們可以躺在松樹林的樹蔭底下——桑德拉倒在克萊德的懷裡——傾訴著他們將來肯定會做的事,儘管據桑德拉說,芬奇利太太揚言過,這一回克萊德來這兒玩過以後,她的女兒不得如同這次露營旅遊那樣跟他親密來往了。克萊德太窮——簡直是格裡菲思家一個不三不四的親戚(她母親的原意就是如此,只不過她向克萊德轉述時措詞略微含蓄些)。可她又接下去說:「多可笑,親愛的!不過,你別介意。我只是一笑了之,因為暫時我還不想使她生氣罷了。不過我倒是問過她,現在您既然這麼受人歡迎,我在所到之處怎能跟您避不見面呢。我親愛的——長得這麼漂亮。誰都是這麼個看法——哪怕連年輕小夥子他們也是這樣。」

  正在這個時刻,在沙隆銀色旅館的遊廊上,地方檢察官梅森、他的助手伯頓·伯利、驗屍官海特、厄爾·紐科姆,還有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執法官斯萊克(此人大腹便便,眉宇深鎖,可平素待人接物倒是很樂樂呵呵),以及第一、第二、第三助手:克勞特、西塞爾和斯溫克——他們在一起商量,採用哪些最穩妥的最佳辦法,馬上將兇犯逮捕法辦。

  「此人已經到熊湖去了。我們務必在他還沒有得到一點兒風聲以前追上去,將他一下子逮住。」

  於是,他們這一行人就這樣出發了——伯利和厄爾·紐科姆去沙隆,設法進一步搜集有關克萊德星期五到達這裡並去克蘭斯頓家別墅等情況,同瞭解他行蹤的知情人進行談話,而且發傳票訊問他們。海特去三英里灣,負有同樣的使命,約見天鵝號船長穆尼和那三個人。梅森偕同執法官及其助手們,乘坐一艘包租的快艇,按照現已查明的、剛動身的露營隊伍所走的路線,跟蹤追尋,要是跟蹤對象沒有找錯,先到小魚灣,再從那裡直奔熊湖。

  星期一早上,正當羊角灘這一撥年輕人撤了營帳,往東移至十英里開外的隱身灘時,梅森、斯萊克及其三名助手,才趕到了前一天早上早已撤走的宿營地。在那裡,執法官跟梅森磋商以後,便分頭乘坐從這裡僅有的幾戶居民那兒徵集到的小劃子,梅森和第一助手克勞特沿南岸進發;斯萊克和第二助手西塞爾,則沿北岸進發;那個恨不得一下子抓住兇犯用手銬把他銬起來的年輕人斯溫克,這次打扮成一個孤獨的年輕獵手,或是林區居民,從湖心徑直往東頭劃去,尋覓隱約可見的煙火、帳篷,或是正在閒逛的遊人。他滿懷了不起的夢想,其中之一就是要親手把殺人犯逮住——「克萊德·格裡菲思,我以法律的名義逮捕你!」殊不知來自梅森和斯萊克的命令,讓他傷心極了:命令他走到最前哨,一發現任何跡象,不要打草驚蛇,馬上回過頭去,到兇犯大概聽不到的遠處,用他那支八響連發槍開一槍。誰離得最近,就先回一槍,然後趕快沖他那個方向飛奔過去。但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單獨捕捉犯人,除非發現有外貌酷肖克萊德的可疑人物乘船或是步行,企圖逃跑。

  就在這一時刻,克萊德和哈利·巴戈特、伯蒂娜、桑德拉一起乘坐一隻小劃子,跟船隊其他幾隻小劃子一起向東悠然劃去。克萊德還頻頻向後張望,心裡老是在納悶。要是此刻有警官等人已經到達沙隆,一路跟蹤追尋他,追捕到了這裡呢?因為他們只要一知道他的名字,要瞭解清楚他的去向,難道還會有困難嗎?

  不過,他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呀。各報那些新聞報道,不就是證明嗎?為什麼他老是這麼擔心呢?特別是在這次無限美妙的出遊中,他跟桑德拉終於又歡聚到一起了。再說,即使現在沿湖邊往東駛去,一直來到了熊湖對岸那家旅館,經過一片荒無人煙的樹林子,他不是可以溜進去——再也不回來嗎?星期六下午不是他無意中問過哈利·巴戈特等人,從熊湖的東頭往南或是往東有沒有路嗎?他不是早就打聽清楚那兒是有路的嗎?

  他們終於在星期一正午,到達了隱身灘。這是此次露營活動的主事者心目中第三個風光綺麗的景點。克萊德幫著把帳篷再搭建起來,姑娘們便在附近玩兒。

  不料就在這個時刻,年輕的斯溫克在羊角灘宿營地發現了岸上篝火留下的灰燼。他象一頭覓食的野獸,急巴巴、興沖沖走過來,再察看了一遍,很快地駕著小劃子朝前駛去。過了一個鐘頭,梅森和克勞特也巡查來到了這裡,但只是匆匆地投以一瞥,因為獵物顯然早已逃往遠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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