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後來又有這麼一個場面:紅豔豔的太陽,給一塊草地傾瀉了一片水晶般璀璨的陽光,這片草地是從參天的松樹林一直延伸到泛起銀色漣漪的湖邊。湖上幾乎到哪兒都可見到小船上閃光的白帆——白的、綠的、黃的,雜色斑駁的船身。逍遙自在的一對對情侶,在陽光下悠閒地劃著小劃子!消夏季節——悠閒——溫馨——五光十色——舒適——美——愛情——這一切,正是去年夏天他自己感到孤寂難捱時夢寐以求的啊。

  有時,克萊德仿佛心中樂得快要暈過去了,因為他生平的一個大願望多少得到了滿足,差不多馬上唾手可得了;有時(他心裡只要一想到羅伯達,就象一陣砭人肌骨的寒風馬上向他襲來),他卻覺得:現在威脅他的這件事,就他對於美、愛情、幸福的種種夢幻而論,可以說比任何事情更加悲哀,可怕,和兇險。有關帕斯湖上兩人溺死那條可怕的新聞報道啊!儘管這周以內(或是最多兩三周吧)他有一個狂熱的計劃,但是也可能他就得永遠離開這一切啊。想到這兒,他猛地驚醒過來,方才意識到自己漏了接球,實在打得很差勁,耳邊聽到伯蒂娜,或是桑德拉、格蘭特在喊:「喂,克萊德,你究竟在想什麼呀?」他要是能說出來,恐怕就會從他心裡最黑暗的深處回答說:「羅伯達。」

  當天晚上,在布魯克肖家又碰見一群衣飾漂亮的人,他們都是桑德拉,伯蒂娜她們的朋友。舞廳裡又遇到笑容滿面的桑德拉。她故意佯裝給所有赴宴的人——特別是她的父母——看看她好象事前還沒有看見克萊德——甚至壓根兒不知道他也在這兒哩。

  「怎麼,你也來啦?那敢情好。住在克蘭斯頓家嗎?哦,那不是太好了嗎?就在我們家緊鄰。哦,我們可以常見面了,嗯?明兒早上七點以前,遛一會兒馬,怎麼樣?伯蒂娜跟我差不多天天遛。要是沒有別的事打岔,明兒我們還打算來一次野餐,劃小劃子,開車兜兜風。你別擔心遛不好嘛。我會關照伯蒂娜把傑利讓給你騎——它簡直就象一頭小綿羊。至於衣著嘛,也不用擔心。格蘭特樣樣都有。下面兩個舞我跟別人跳,第三個舞開始,我跟你一塊出去坐坐,好嗎?外面陽臺上,我知道有個地方棒極了。」

  她手一揚,走開了,她的眼色好象對他說:「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嘛。」後來,到了外面幽暗處,沒人看見時,她把他的臉拉過來湊近自己的臉,熱情地親吻他。在夜闌人靜以前,他們遠離別墅,沿著湖畔小徑散步,在月光底下頻頻擁抱。「克萊德來了,桑德拉心裡真喜歡。多麼惦念他呀,」他親吻她時,她摩挲著他的頭髮。克萊德想到他們倆周圍一片幽暗,就狂熱地親吻她。「啊,我親愛的小姑娘,」他大聲嚷道。「我那美麗的、美麗的桑德拉!您要是知道我是多麼愛您就好了!只要您知道就好了!我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訴您。我真巴不得這樣呀。」

  可目前他就是不能告訴她——也可以說是永遠也不能告訴她。有關目前橫在他們倆中間的那堵黑牆,哪怕是片言隻字,他也決不敢告訴她。因為,按照她的良好教養,以及她應恪守的戀愛婚姻的標準,她是永遠也不會懂得,同時永遠也不願為愛情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儘管她是那麼地愛他。而且,她馬上就會離開他,拋棄他——而且同時,她眼裡會露出多麼可怕的神色!

  可是現在,正當他緊緊摟住她時,她望著他那蒼白而又緊張的臉,他的眼睛,以及高高在天上的月亮映在他眼裡的小小白點子,她禁不住嚷道:「克萊德真是那麼強烈地愛桑德拉嗎?啊,可愛的小伢兒!桑德拉也很愛他呀。」她雙手摟住他的腦袋,而且摟得緊緊的,馬上熱烈地一連親了他十幾個吻。「而且,桑德拉也決不會放棄她的克萊德。她決不會放棄的。你就等著瞧吧!不管現在發生什麼事,反正沒有什麼了不起。也許這事很不容易辦,但是桑德拉決不會放棄他的。」隨後,她突然帶著講究實際的口吻——這也是由於她天生秉性使然——大聲嚷了起來:「可是,現在我們得走了,馬上就走。不,現在連再吻一次也不准了。不,不,現在桑德拉說,就是不行。他們要來找我們啦,」說罷,她身子一挺,挽住他的胳臂,急匆匆同他一塊回屋去,剛好碰上正在尋找她的帕爾默·瑟斯頓。

  轉天早上,她果然踐約,到天啟岬遛馬去,而且趕在七點鐘以前——伯蒂娜和桑德拉都身穿鮮紅的騎馬時穿的外套、白色馬褲和黑色皮靴。頭髮沒有束起來,隨風輕拂著。她們多半興沖沖地趕在前頭,然後又折回,來到他身邊。要不然,桑德拉就樂呵呵地招呼他快快趕上來,或是她們倆已在一百碼以外,躲到仿佛由密林走廊組成的小禮拜堂秘密的角落裡有談有笑,他卻壓根兒看不見她們。因為這些天來桑德拉顯然對克萊德很有情意,伯蒂娜開始認為,這種情意說不定最後會結成眷屬,只要家裡人不出來作梗就是了。於是,她,伯蒂娜,滿面笑容,一下子真像是親熱的化身,惹人喜愛地堅持要他在這兒過上一個夏天,並且答應出面庇護他們,到那時,誰也找不到什麼岔兒了。克萊德一聽,不消說,喜從中來,但突然又心事重重——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不時發生——不禁又想到報上那條新聞所萌發的念頭上去——但他還是跟它進行了搏鬥——竭力把它完全甩掉。

  這時,桑德拉到了一個地方,便掉頭往下走一條很陡的小路,一直來到黑糊糊的樹蔭底下亂石磷峋、長滿青苔的泉水邊,對克萊德喊道:「喂,你快下來,傑利認得這條路,包管不摔跤的。來喝口水吧。這兒的泉水你喝上一口,回去時也就輕快如飛——人們都這麼說。」

  等他從那條小路下來,下了馬喝水的時候,她便大聲說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昨兒晚上媽聽說你也來了,這時候她那臉色呀,真該讓你看看才好。當然羅,她肯定不知道是我邀請你來的,因為她以為伯蒂娜也喜歡你哩。我這是存心讓她有這樣的想法。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不管怎麼說,她還是疑心我插手這件事,對此她是很不高興的。但是除了過去她說過的以外,現在再也搬不出更多的理由來了。剛才我跟伯蒂娜談過,她答應支持我,儘量幫我的忙。可是儘管這樣,往後我們還得特別謹慎才好。因為,依我看,要是媽媽疑心太重了,那我真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說不定甚至現在就要我們離開這兒,僅僅是為了不讓我跟你見面。你要明白,她是不贊成我對她不喜歡的人感到興趣。你知道這種事是常有的。她對斯圖爾特也是這樣。可是,你只要小心謹慎些,別讓人看出你有多喜歡我,特別是跟我們那兒任何一個人在一塊兒的時候,那麼,我想,媽媽她也不會做出什麼事來——至少目前還不會。以後,到了秋天,我們回到萊柯格斯,一切就都變了。那時候,我歲數夠了,那就得瞧我的。我至今還沒有愛過任何人,可是確實愛你,嗯,得了,反正我決不會把你放了。我是斷斷乎不放你。而且,他們怎麼也不會強迫我的!」

  她跺一跺腳,又用皮靴踢了一下。這時,那兩匹馬正懶洋洋地東張西望著。克萊德看到她第二次對他那麼明確的表白,感到既興奮,只驚愕;同時又突然心急如焚地想到:此刻正好向她提出兩人一塊出走、結婚。這樣就可以摘掉懸在他頭頂上的劍,這時,他眼裡充滿激動的希望和恐懼直瞅著桑德拉,因為要是桑德拉對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建議感到震驚,她就很可能拒絕他,也可能一下子改變主意。何況他又沒有錢,萬一她接受了這個建議,他們一塊該上哪兒去,連他自己心裡也沒有譜呢。不過,說不定她倒是會想出什麼辦法來。她只要答應了,那麼她就不會幫助他嗎?當然,那是不用說的。不管怎麼樣,反正他覺得現在他非說不可,至於運氣是好是壞,那就隨它去了。

  於是他說:「您為什麼不能現在就跟我一塊走,桑德拉,親愛的?要捱到秋天,時間多長呀,可我卻是那麼愛您。為什麼我們不能一塊兒馬上就走呢?到了那時候,不管怎麼說,您媽反正不大會讓您嫁給我。不過,要是我們現在就走,那她什麼辦法都沒有,可不是?過了幾個月以後,您可以寫信給她,到那時,她也就不介意了。為什麼我們不能現在就走呢,桑德拉?」他說話的聲音裡聽得出在苦苦哀求,眼裡也充滿了憂傷和懼怕——害怕被她拒絕,害怕被拒絕以後的毫無保障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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