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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第二次經期過去之後的第二天,她終於確信自己最擔心的事,已是千真萬確的了。她不僅想盡各種辦法,竭力向克萊德表明她內心痛苦決不是言語所能形容,而且在第三天,她還寫了個便條給他,說她當天晚上再去看格洛弗斯維爾附近那個醫生,不管前一次醫生已表示過拒絕——她實在太需要幫助——並且問克萊德能不能陪她一塊去——這一請求,由於他什麼事都沒做成,雖說他跟桑德拉還有約會,可他卻馬上答應了——他覺得這事可比什麼都要來得重要。他就只好向桑德拉推託說有工作,儘量給自己開脫。

  他們就這樣第二次又動身了。一路上,他跟羅伯達作了長時間很緊張但是毫無成果的談話,無非是解釋一下,為什麼直至今日,他還沒有辦出什麼名堂來,此外只說了一些恭維話,誇她這一回幹得很有魄力。

  然而醫生照舊不肯幫忙,當然也就毫無結果。她差不多等了個把鐘頭,等他從別處回來,只是把自己依然不見好轉以及內心極度恐懼告訴了他。他聽了以後,一點兒都沒作出表示,儘管她提出的請求他當然是完全可以辦到的。這是有違他的偏見和道德標準。

  羅伯達又回來了,這回沒有哭,說真的,太傷心了,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即將臨頭的災難,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和不幸,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克萊德一聽到她碰壁而歸,心裡由於慌亂、憂鬱而緘口無言,甚至也不想向羅伯達表示哪怕是一丁點兒安慰。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心裡最害怕的是:羅伯達會向他提出的一些要求,他出於社會地位或經濟原因實在無法承諾。不過,關於這一點,她在回家路上幾乎隻字不提。相反,她只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兩眼凝望著窗外——心裡在想:她的困境越來越難熬,使她感到更加駭怕,而她自己卻無力進行防護。為此,她藉口推說自己頭痛。她巴不得獨自一人——讓她再好好地想一想——想出個解決辦法來。她非得想出個辦法來不可。這她知道得再清楚也沒有了。不過,這是個什麼辦法呢?又怎麼個想呢?她又能做些什麼呢?她怎樣才能擺脫得了呢?她覺得自己有如一頭陷入重圍的困獸,以寡敵眾,為了活命而進行垂死搏鬥。她想到過成千種可能性極少、完全實現不了的脫身之計,每次最後還是回到了唯一穩妥可靠、她也覺得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這就是——結婚。為什麼不可以呢?不是她什麼都給了他,而且是在違背她自己意願和信念的情況下這麼做的嗎?不是他硬逼著她答應了嗎?最後就這樣把她扔在一邊,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有的時候,特別是最近災難臨頭以後,克萊德覺得好象這一切對他與桑德拉和格裡菲思家緊密相連的美夢是個致命的打擊,所以,他就通過自己的舉止言談,讓羅伯達不能不明白無誤地懂得:愛情肯定完蛋了;至於他之所以還關注她今天的困境,不是為她著想,而是考慮這一切對自己的影響,以及必然使他受到連累。他這種態度,先是一直讓她感到無比駭怕,到後來她並不怎麼駭怕時,又引起她極大的反感,最後就逐漸歸納成這麼一個結論:她既然已陷入絕境,就可以理所當然提出她平日裡連夢中也不敢提出的要求——結婚,因為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為什麼不可以提出呢?難道說她的生命不是和他的同樣寶貴嗎?難道說他不是自願要跟她結合嗎?那末,為什麼現在他還不應該全力以赴幫助她呢——如果連這個也做不到,為什麼他不應該作出最後一次犧牲呢——顯然,這是搭救她的唯一辦法了。說到底,所有這些與他有關係的上流社會裡頭的人究竟都是些什麼人呀?為什麼僅僅因為他對他們感到興趣他就可以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要求她犧牲她自己,犧牲她的前途,犧牲她的好名聲?他們從來沒有為他作出過多大犧牲,當然遠遠比不上她為他所作出的犧牲。當初是他硬要她屈從了他,可現在他厭倦了——難道說在這危難關頭就可以聽任他隨便把她遺棄了嗎?歸根到底,儘管他對所有這些上流社會裡的人物非常感興趣,難道他們不是也會認為,不管他跟他們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現在她不得不採取的行動是完全正當的嗎?

  她心裡對這件事想過好多,特別是在第二次向格倫醫生求救未成回來以後。事實上,她臉上有時露出一種過去似乎從未有過,只在萬不得已時才突然迸發的堅決挑戰的神色。她咬緊牙關,狠下了決心。他非得娶她不可。要是沒有別的出路,她就得逼他跟自己結婚。她非得逼他不可——她非得逼他不可。只要想一想她自己的家、她的母親、格雷斯·瑪爾、牛頓夫婦,以及所有認識她的人——想一想那種恐怖、痛苦和恥辱,足以使她所有的親屬——她的父親、兄弟和妹妹都為之心肝俱裂。這可要不得!這可要不得!絕對不應該這樣,也決不可能這樣!這可要不得。克萊德一直對自己前程看得特別重要,因此,即便現在她覺得要堅持下去似乎也有些困難。但是,除此以外,叫她怎麼辦?怎麼辦?

  於是,第二天,克萊德又收到一張便條,要他當天晚上務必再去羅伯達那裡。(他覺得大吃一驚,因為昨天整整一夜晚他們就是在一起度過的。)她有話要對他說,而且,她信裡還有一種好象在向他表示挑戰或是要挾的口氣,這在她過去寫給他的信裡是從來沒有的。他頓時驚恐地想到,這種新的情緒,如果不及時把它驅散的話,將來對他會構成很大危險。這時雖然他心事重重,但他還是不得不裝出和顏悅色的樣子,答應去看她,聽聽她提出的解決辦法是什麼——或者聽聽她不得不訴說哪些苦處。

  克萊德很晚才來到她房間,發覺她好象比出事以來任何時候都要鎮靜得多。這反而使他大為驚詫,因為原來他想她一定是兩眼噙滿了淚水。但是如今,看來她相當揚揚自得。因為就在她心慌意亂地思索與尋找圓滿出路這一過程中,她那天生的聰明勁兒卻覺醒了,並在此刻發揮了很大作用。

  她在直率地陳述自己心裡的打算以前先開口問:「克萊德,你還沒有尋摸到別的醫生,或是想出了別的什麼辦法,是吧?」

  「不,我還沒有呢,伯特,」他非常沮喪、非常慵倦地回答說,他的腦瓜兒已經緊張得幾乎快要破裂了。「你知道,我一直在動腦筋,可是,要找到一個不怕管這等閒事的人,真的難死了。憑良心說,伯特,說真的,我幾乎走投無路了。除非你想出個辦法來,我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或是聽說過可以去找找別人嗎?」因為還在她頭一次去看醫生以後,克萊德在言談中就向她暗示過,只要跟哪一個外國移民姑娘套近乎,也許她慢慢地就可探聽到一些對他們倆都很有用的消息。殊不知羅伯達不是那種性格的人,一下子就能跟外國移民姑娘打得火熱,因此後來一點兒結果也沒有。

  不過,剛才他所說的「走投無路」,恰好給了她一個真的求之不得的機會,讓她把自己的建議攤開來了。她覺得這是不可避免,而且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但她擔心克萊德對此會作出什麼反應,因此,對於如何字斟句酌地提出來,倒是頗費躊躇。後來,她搖了搖頭,顯露出自己確實心亂如麻,終於說了出來:「哦,現在我就跟你說,克萊德。我心裡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看不出還對什麼別的出路,除非——除非,你,嗯,娶了我就得了。現在兩個月已經過去了,這你自己也知道。要是我們不馬上結婚,這一切人家都會知道,可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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