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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也是在這個隊伍裡,克萊德還看到吉爾伯特·格裡菲思,隨身有一位絕色女郎陪伴,正在駕駛代表一年四季的四輛彩車中的一輛。他駕駛的那輛車代表冬季,還有本城一位交際花身上穿著銀鼠皮裘大衣,亭亭玉立在白攻瑰花叢裡,以此象徵皚皚白雪。緊挨在他們後面的,是另一輛彩車,則由貝拉·格裡菲思作為春天的象徵,這時她身披薄如蟬翼的輕紗,正俯靠在宛如一道瀑布的深色紫羅蘭旁邊。此情此景確實動人心弦,克萊德馬上又想起了甜蜜的、但又使他非常痛苦的愛情、青春和羅曼史來。說到底,當初他也許真的不應該同麗達分手的。

  這一陣子克萊德的生活還是如同往昔一樣,只不過他的思想活動增多了。薪資提高後,他首先想到自己最好還是遷出柯比太太寄宿舍,在某個私人住宅尋摸一個好一些的房間,坐落在一條漂亮的大街上,哪怕出腳不便也行。只要他一遷出,就可以跟迪拉特完全斷絕來往。現在,既然伯父把他提升了,伯父或吉爾伯特有事也許會派人來看他。要是發現他還住目前這個小房間,人們會有怎麼個想法呢?

  因此,提薪以後過了十天,多虧他這個響噹噹的姓氏,克萊德便在漂亮的街道,漂亮的住邸,覓到了一個房間——那是在傑斐遜大街上,與威克吉大街平行,相隔只有一兩排房子,是一位工廠經理的遺孀的房子。眼下她只出租兩個房間,不供膳食,旨在保養這幢房子。在萊柯格斯,就象她這樣人家的地位來說,這幢房子已是在一般水平之上。佩頓太太住在萊柯格斯已有很長時間,早就聽人說起過格裡菲思這一家族。不僅格裡菲思這個姓氏,而且克萊德的模樣兒長得活象吉爾伯特,她也全都知道。這一點,連同克萊德的儀錶風度,她都非常感興趣,因此馬上租給他一個特別漂亮的房間,每週酌收房金五塊美元。對此,克萊德馬上滿口同意了。

  說到他在廠裡的工作,雖然他堅決不理睬在他手下幹活的女工,但是,要他專心一志去做非常刻板的日常工作,或是對那些姑娘們(何況至少其中有幾位長得很動人)壓根兒熟視無睹、那他可辦不到。再說,時值盛夏——正是在六月下旬。全廠上下,尤其在午後,從兩點到三四點鐘之間,看來人人都對沒完沒了的、重複的機械動作早已感到膩味透頂,一種實質上是滿不在乎與慵倦懶怠、有時竟與犬馬聲色相去不遠的氣氛,好象在四處迷漫著。眼前就有那麼多的各種不同類型和不同氣質的女人和姑娘,她們跟男性離得又是那麼遠,簡直毫無樂趣可言,說實話,成天價只跟他一個男人在一起。再說,室內空氣總是很沉悶,讓人身心鬆懈下來。從許多敞開的落地長窗望出去,可以見到莫霍克河上卷起了一個個淤渦,向兩岸散開了一片片漣漪,波堤上綠草如茵,有些地方還在樹木掩映之下。這一切景象,仿佛暗示著人們在兩岸閒遊時的樂趣。本來工作就很呆板乏味,這些女工們心裡早已飄飄忽忽,想到種種賞心樂事上去了。她們十之八九想自己的事,以及她們該怎麼個玩兒,假定說她們不是因為這裡呆板的日常活兒脫身不開的話。

  由於她們的心態那麼活潑熱情,她們往往動不動就盯緊了離她們最近的目標。克萊德在這裡既然是獨一無二的男性——這些日子裡又常常穿著最漂亮的衣服——不消說,她們就盯住了他。的確,她們腦子裡充滿著各式各樣胡思亂想,比方說,克萊德跟格裡菲思一家人,以及類似這樣的人物私下關係怎麼樣,他住在哪裡,生活情況怎麼樣,以及他對什麼樣的女孩子也許會感興趣等等。回過來再說說克萊德,只要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對他所說的話已在記憶中沖淡了,這時,他往往就會想到了她們——特別是那幾位姑娘——同時萌生了近乎情欲的念頭。儘管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對他寄予厚望,他自己也把麗達甩掉了,或者說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漸漸地對這兒的三位姑娘感到了興趣。她們這三位,本來愛好玩樂,壓根兒不受那一套教規約束。而且她們覺得克萊德這個小夥子長得漂亮極了。羅莎·尼柯弗列奇是一個俄裔美國姑娘——一個體態豐滿、富於性感的金髮女郎,水汪汪的褐色眼睛,肉嘟嘟的獅子鼻,胖乎乎的下巴頦兒,卻把克萊德吸引住了。只是因為他老是擺出那副正經八百的樣子,她也就不敢存有非分之想。克萊德的頭髮那麼光潔地往兩邊分開,身上穿著一件亮條紋襯衫,因為天熱,袖子卷到胳臂肘上,在她看來,已是十全十美,簡直讓人不敢相信。甚至他的那雙一塵不染、擦得晶光鋥亮的棕色皮鞋、他的那條扣子發亮的黑皮帶,以及他的那條松松的、打活結的領帶——都使她驚喜不止。

  還有瑪莎·博達羅,一個胖墩墩、活潑潑的加拿大-法國混血姑娘,身段和腳踝長得都很勻稱,雖然也許有些肥壯。她還長著一頭略帶紅色的金黃頭髮,一雙藍裡泛綠的眼睛,兩片脹鼓鼓的粉紅色臉頰,一雙肉頭得很的小手。這個姑娘天真無知,放蕩不羈,她認為,只要克萊德願意,哪怕一個鐘頭,她也會欣喜若狂似的。同時,由於她生性刁滑潑辣,不拘是誰,只要膽敢向克萊德眉目傳情,她就憎恨誰。也因為這個緣故,她就瞧不起羅莎。因為瑪莎看見,只要克萊德一走到羅莎身旁,羅莎總是竭力設法碰一碰他胳膊肘,或是將自己身子向他靠過去。同時,羅莎自己還施出種種誘人的圈套:把寬鬆的上衣敞開,讓她雪白的酥胸袒露無遺;幹活時把罩裙索性撩到小腿肚上;她那滴溜滾圓的胳臂,一直袒露到肩膀上,為的是給他看看,至少從肉體上來說,他在她身上消磨一些時光也是很值得的。所以,只要他一走過來,瑪莎就刁滑地唉聲歎氣,露出一副慵倦無力的神態,有一天竟惹得羅莎大聲嚷了起來:「瞧那頭法國貓!他一個勁兒直瞅著她!」羅莎心中氣呼呼的,為了克萊德,真是恨不得揍她一頓。

  最後是那位個兒矮胖,但又輕佻放蕩的弗洛拉·布蘭特。一望可知,她是地地道道一個俗不可耐但又誘人的下層社會美國女郎。一頭黑黑的鬈髮,一對覆蓋濃濃睫毛、水汪汪、烏溜溜的大眼睛,加上獅子鼻,兩片豐滿、富於肉感但又很美的嘴唇,以及雖然壯碩,仍不失其優美的身體。不管哪一天,只要克萊德走過來一會兒,她總是目不轉睛地瞅著他,好象是在說:「怎麼啦!你不覺得我很好看嗎?」而且還露出一種神色,仿佛在說:「你怎能老是不睬我呢?老實告訴你吧,許多小夥子要是也象你這樣走運,可真要樂死呢。」

  過了一些日子,克萊德對這三個女人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她們跟別的姑娘迥然不同。依他看,她們頭腦比較簡單,既不那麼拘謹古板,也不那麼小心提防,交友時壓根兒不受傳統習俗束縛。也許他可以跟她們裡頭隨便哪一個玩玩,外人包管不會知道,趕明兒他要是進一步對此發生興趣的話,那就不妨跟她們三人逐個輪流玩過來——而且包管不會被人發現,只要事前讓她們心裡明白,哪怕是他向她們瞥上一眼,也就算是他給她們的最大恩賜了。從她們的一舉一動來判斷,他認為她們肯定樂於酬謝他,聽憑他隨意擺佈,即使他為了保住在廠裡的位置,事後照樣不理不睬她們,對此,她們心裡也不存芥蒂。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已經向吉爾伯特·格裡菲思立下過誓言,眼下還不想自食其言。這些只不過是他在心中極端難受時瞬息萌生稍縱即逝的思緒罷了。克萊德生來就是這麼一種人,只要一見女色,便欲火中燒。說實話,他頂不住性的吸引——至於性的呼喚,就更不用說了。有時候,這幾位年輕女郎輪流獻媚調情,當然使他感到誘惑,特別是在這麼暖和、慵倦的夏天,簡直無處可去,而又無人談心。他時常按捺不住,很想湊近這幾個故意向他賣弄風騷的女郎,儘管在她們擠眉弄眼和碰肘子的時候,他努力裝出一種對他的性格來說是很不尋常的無動於衷的態度,而且有的時候並沒有十分成功地掩飾住自己的真實情緒。

  就在這時,定貨紛至遝來,正如惠甘、利格特兩人所說的,克萊德手下非得另增幾個額外的女工不可:這些女工必須同意依照目前計件工資比率,只拿很少工錢,等到她們掌握了工藝技術,那時,自然就可以多掙一些。大樓底層辦事處招工部,經常有很多應聘者。生意清淡時,對所有求職者一概謝絕,或是乾脆掛上「不招工」的牌子。

  克萊德對這一工作畢竟還是個新手,直至今日既沒有雇過,也沒有開革過哪一個人,於是,惠甘和利格特商定,所有送給他選用的工人,應該先由利格特考察,因為利格特此時還正在物色一些縫紉臨時工。要是有適合於當打印工的,就轉給克萊德,讓克萊德通知她們不妨先試一試。不過,利格特事前曾經非常仔細地向克萊德介紹過有關臨時工雇用和解雇的規章制度:對於新工人,不管他們工作幹得多麼出色,決不能讓他們感到自滿,尤其不能在他們的能力還沒有經過充分考驗以前就認為自己幹得夠好了。這對臨時工的發展前途是有妨礙的,使他不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就。再說,為了應付本廠定貨激增的情況,不妨儘量多招女工,以後,旺季一過,就可以隨意歇掉她們,除非在這些新工人裡頭偶爾發現個別手腳特別勤快的女工。遇到這樣情況,通常總要把這個女工留下來,不是把一個工作差勁的人撤下來,就是把某一個人調往另一個部門,以便給新血液、新活力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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