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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事實上,吉爾伯特覺得現在自己非得給堂弟尋摸職位不可,儘管克萊德壓根兒沒有做出什麼業績來,因而不能受之無愧。所以,吉爾伯特一想到這裡就很反感,也無法掩飾自己心中的激怒。

  「你說得對,我知道,」克萊德心平氣和地說,因為他至今還在指望剛才暗示過的提升問題。

  「哦,事情原來是這樣,」吉爾伯特接下去說,「當初你來的時候,要是具備專門技術素養,本來我也許就可以把你安置在本廠會計科室的。」(「具備專門技術素養」這幾個字,讓克萊德感到既敬畏而又懼怕,因為他壓根兒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情況既然是這樣,」吉爾伯待冷漠地說,「我們對你已是竭盡全力了。我們知道地下室並不是一個很舒服的地方,可是,那時候又沒法給你找到更好的去處。」他用手指在桌子上彈了一下。「不過,今天我叫你上來,就是這樣: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們樓上有個部門正好暫時有個空缺,我們——家父和我——正在琢磨,能不能就讓你來填補這個空缺。」克萊德聽了心情異常興奮。「家父和我兩人,」他接下去說,「最近一直在考慮,我們願意幫你一點小忙。不過,正如我剛才所說的,你不論在哪個方面都缺乏實際訓練,使我們感到事情非常棘手。你壓根兒沒有受過任何商業或技術教育訓練,這就使得事情更加難辦了。」他停頓了很長時間,好讓那句話使對方心領神會,逼使克萊德感到自己確實是個不速之客。「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找補著說,「既然我們都認為有必要叫你上這兒來,我們就是決定讓你到比目前更好一些的職位上去試試。再也不能讓你無限期地待在地下室了。現在,你就聽著,讓我給你講一下我的打算。」於是,吉爾伯特就開始把五層樓上工作的性質解釋了一遍。

  過了一會兒,惠甘給請來了,跟克萊德互致寒暄之後,吉爾伯特說:「惠甘,我剛才已把我們今天早上的談話,還有我跟你說過的,就是我們打算讓他試一試擔任那個部門頭頭一事,告訴了我的堂弟。所以,就請你領他到利格特先生那兒去,讓利格特先生本人或是別人,把那兒工作的性質跟他講一講,謝謝你。」說完,吉爾伯特轉身走到辦公桌跟前。「過後,請你把他再帶回來,」他找補著說,「我要跟他再談一次。」

  隨後,他神氣活現地站了起來,把他們倆都給打發走了。惠甘對這次試驗依然有些犯疑,不過,急於想討好克萊德(往後此人將成為怎樣的人物,惠甘實在還說不準),就把他領到利格特先生那一層樓去。到了五層樓以後,就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克萊德被領到了大樓的最西端,走進一個規模比較小的部門,中間只有一道低矮柵欄,與大房間隔開。這兒大約有二十五名女工,還有她們帶著籃筐的助手。一紮紮尚待縫製的領子,從來自樓上的好幾條瀉槽裡源源不絕地送下來,看來已使這些人竭盡全力,窮於應付。

  克萊德被介紹給利格特先生以後,就馬上被帶到一張由柵欄隔開的小桌子跟前。那兒坐著一個矮胖姑娘,年紀跟他相仿,長得不太動人。他們一走過去,她就站起身來。「這位是托德小姐,」惠甘一開口就說。「安吉爾太太不在,由她負責已有十天左右了。托德小姐,勞駕把你這兒所做的工作,講給格裡菲思先生聽聽。請你盡可能講得快些、清楚些。隨後,下午他上這兒來的時候,我要你幫助他,直到他熟悉情況自己可以獨立工作為止。你總能辦得到,是不是?」

  「哦,當然羅,惠甘先生。非常樂意,」托德小姐滿口應允,馬上把登記簿冊取下來,指點克萊德收貨、發貨怎樣登記——後來又告訴他打印怎麼個打法——管籃筐的女工怎樣把瀉槽裡送下來的一紮紮領子收集起來,按照打印工的需要量,均勻地分配給他們;過一會兒,打印好以後,另有一些管籃筐的女工,又怎樣把這些領子發送給外面的縫紉工。克萊德很感興趣,覺得這工作他一定能勝任愉快,只不過在這一層樓上,他跟這麼多女人在一起,不免感到非常奇怪。有這麼多的女人——多達好幾百人——一長溜、一長溜地一直延伸到白牆壁、白圓柱的大房間東頭。從落地長窗裡射進一大片確實令人耀眼的亮光。這些姑娘們,並不是個個都很標緻。先是托德小姐,後來是惠甘,甚至於利格特給他一一詳細解釋的時候,克萊德就已經用眼梢斜乜過她們。

  「最要緊的是,」過了一會兒,惠甘又解釋說,「送到這兒打印的成千上萬打的領子,數目可不能弄錯。再有,打印的時候也好,發送給縫紉工的時候也好,都不能發生阻滯停留現象。最後還有,每個女工幹活的紀錄,都要寫得準確無誤,以便給她們發工錢時不致出差錯。」

  最後,克萊德終於明白他們對自己的要求是什麼,就說他一切都明白了。他雖然非常激動,但是一個閃念,想到:既然這個姑娘都幹得了,那他肯定也幹得了。由於利格特和惠甘知道他是吉爾伯特的近親,因此談吐態度都是非常和氣,故意在這兒多待了一會兒,還說他們相信他不論幹什麼事情,准能應付裕如。隨後,克萊德跟惠甘一起回到吉爾伯特那裡。吉爾伯特見他一進門,馬上就問:「哦,你說怎麼樣?行,還是不行?依你看,到底幹得了,還是幹不了?」

  「哦,我心裡想,我是幹得了,」克萊德鼓足勇氣回答說,不過心中暗自擔憂,除非碰上好運氣,說不定他還可能幹不好。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要同他的那些上司,以及在他周圍的那些人搞好關係——再說他們會不會一直小心照顧自己呢?

  「那敢情好。你先坐一會兒,」吉爾伯特接下去說。「我還要跟你再談一談樓上工作的事。依你看,這工作很省力,可不是嗎?」

  「不,我可不能說這一工作我覺得非常省力,」克萊德回答說,心情很緊張,臉色有些發白:由於自己缺乏經驗,他覺得這對他來說是一個絕好機會——就得拿出自己全副本領和勇氣來緊緊地抓住不放。「儘管這樣,我覺得我還是幹得了。事實上,我相信自己幹得了,而且我也願意試一試。」

  「得了,好吧,這話才多少說到了點子上,」吉爾伯特乾脆利索地說,語氣比剛才顯得親切。「現在,我還要進一步跟你談一談這件事。我說,你可沒有想到過這一層樓面上竟有那麼多的女人,是不是?」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想到過,」克萊德回答說。「我知道廠裡有女工在幹活,但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你說得對,」吉爾伯特繼續說道。「本廠從地窖子起一直到頂樓,實際上是女人在撐場面。拿從事製造業務的部門來說,我敢說,女工和男工的比例就是10∶1。因此,凡是在本廠工作的各部門負責人,我們非得對他們的道德品質和宗教信仰瞭解得一清二楚之後,方才給予信賴。要不是你是我們親屬,要不是我們覺得因為你是我們親屬,所以對你多少有些認識,其實,在我們還沒有充分瞭解以前,我們也不會讓你在本廠哪一個部門主管哪一個人的。不過,你絕對不要認為自己是我們親屬,我們對你就上面所說的每一件工作,以及你的一言一行就不會有嚴格的要求了。不,我們對你是要嚴格要求的;因為你是我們親屬,所以要求也就更加嚴格。我說的這些,你聽明白了嗎?還有——格裡菲思這個姓氏在這裡的特定涵義,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克萊德回答說。

  「那敢情好,」吉爾伯特接下去說。「我們不論派哪一個人到哪一個負責崗位上去以前,必須絕對相信他舉止言行始終如同紳士那樣端莊穩重——對待廠裡工作的女工,必須始終彬彬有禮。不管年輕人也好,甚至是老頭兒也好,要是他一到這裡,以為四周圍淨是娘們,就玩忽職守,恣意跟她們調情取樂,或是來一點兒惡作劇,那末,這個傢伙在這裡就註定待不長的。在廠裡給我們工作的男男女女,必須認識到:他們首先是本廠職工,歸根到底是本廠職工,自始至終都是本廠職工——而且出廠時,他們這種態度作風也得一塊帶出去。要是我們瞭解到他們忘掉了這些,那末,不管是男是女,他們跟我們的關係就算全完了。我們決不會要他們,也不會留下他們。我們一旦跟他們斷絕往來,那就是永遠跟他們斷絕往來了。」他緘口不語,兩眼直瞅著克萊德,仿佛是在說:「我覺得,我已經把話兒說得明明白白了。我們不希望今後從你身上再碰到什麼麻煩啦。」

  克萊德回答說:「是的,我明白了。我想,這是對的。事實上,我也知道非得這樣做不可。」

  「而且,應該這樣做,」吉爾伯特又補充一句說。

  「而且,應該這樣做,」克萊德也隨口應了一聲。

  可就在這時,他卻在捫心自問,吉爾伯特所說的話,是不是真實呢。他不是聽到過人們輕蔑地議論廠裡的女工嗎?不過,此時此刻,他心裡確實沒有把自己跟樓上任何一個女工連在一起。當時他的心態是:由於他對女孩子特別感興趣,因此,最好他壓根兒不睬她們,決不跟她們裡頭哪一個人說話,保持一種極其疏遠而又冷淡的態度,如同吉爾伯特要求他的一模一樣。如果說他想要保住這個新的職位,最低限度就非得這樣做不可。現在,他決心要保住新的職位,並且按照他堂兄所希望的那樣注意自己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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