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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這時,露西爾·尼古拉斯忽然看見旅館裡有一個小窗口映出閃爍不定的火光,就大聲喊道:「喂,快看,他們生火來著。」

  汽車終於停妥了,他們成群結夥進了旅館。希格比馬上興沖沖奔了過去,扔入一枚五美分鎳幣,那架巨大的、震耳欲聾的舊式自動點唱機就開始響了起來。赫格倫一來是不甘落後,二來也是為了逗著玩兒,就走到了屋角裡另一架維克多牌手搖留聲機跟前,隨手把旁邊放著的一張名叫《灰熊》的唱片放了上去。

  一聽到那支熟悉的樂曲的調子,蒂娜·科格爾就大聲嚷道:「喂,大夥兒跟著跳,好嗎?那個破玩意兒別放了,怎麼樣?」

  她又找補著說。

  「當然羅,等它自己放完,」拉特勒哈哈大笑著說。「要它停下來,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別往裡頭扔鎳幣。」

  這時,有一個侍者進來了,希格比問大家要些什麼東西。就在這當兒,霍丹斯為了炫耀自己的魅力,就站到房間中央,竭力模仿灰熊用後腿走路的樣子,表演得很有味兒——優美極了。斯帕塞見她一個人在房間中央,急巴巴地想勾起她的注意力,就亦步亦趨跟在她後面,竭力模仿她的動作。霍丹斯見他技藝嫺熟,自己也急急乎想跳舞,終於不再模仿狗熊的動作,馬上張開兩條手臂,和他一塊跳一步舞,跳得簡直活靈活現透了。這時,怎麼也稱不上舞星的克萊德,立刻妒火中燒——痛苦極了。他對她是那麼熱情如熾,而她一開始——歡樂才開始時——就把他撇開一旁,他認為太不公道了。可是,霍丹斯卻對看來較有社會經驗的斯帕塞很感興趣了,一時間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克萊德,只是一個勁兒同剛剛被她征服的人兒跳呀跳的;他的舞藝技巧,一舉手,一投足,看來堪與她相媲美。別人也不甘落後,立刻挑選舞伴,赫格倫同梅達跳,拉特勒同露西爾跳,希格比同蒂娜·科格爾跳。只剩下勞拉·賽普同克萊德配對了,可是克萊德並不很喜歡她。她人長得壓根兒不美——身材矮胖,臉兒臃腫,一對富於性感的藍眼睛總是沒精打采似的——克萊德既然舞藝並不高超,當人家正在跳出各種複雜的花樣變化的時候,他跟勞拉·賽普只好跳著老一套的一步舞。

  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依然還跟霍丹斯在一塊的斯帕塞此刻把她摟得緊緊的,而且直勾勾地瞅著她的眼睛,克萊德簡直苦惱得要發狂了。對此,她也完全聽任他擺佈了。他突然覺得好象一顆槍彈打中了自己的肚子。難道說她跟這個神氣活現的開車的小夥子賣弄風騷嗎?她還答應現在就同他克萊德親熱呢。他開始揣度到她這個人反復無常——也許她對他壓根兒就冷漠無情。他欲設法使跳舞中斷,把她從斯帕塞身旁拽走,不過現在毫無辦法可想,只好讓這張唱片放完了再說。

  這張唱片剛放完,侍者托著一隻盤子又回來了,把雞尾酒、薑汁淡色啤酒和三明治放到臨時連成一塊的三張小桌子上。大家都停止跳舞,朝這邊走了過來,只有斯帕塞和霍丹斯除外——克萊德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她真是一個沒有心肝的騷貨!她壓根兒一點都不愛他。最近她卻竭力使他相信她是愛他的,而且還攛掇他給她買了外套。讓她見鬼去吧。他要給她一點顏色看看。他在等著她!這簡直叫人忍無可忍了!?不過,霍丹斯和斯帕塞到頭來看見大家都圍在壁爐跟前的小桌子四周,也就停止跳舞,款款走了過來。克萊德臉色煞白,怏怏不樂,站在一邊,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勞拉·賽普早已覺察到他在惱火,也知道原因何在,所以就離開他走到蒂娜·科格爾那裡,告訴她為什麼他會這樣動怒。

  隨後,霍丹斯覺察到他鬱鬱不樂的神色,就走了過來,依然還在模仿灰熊的步態。

  「嘿,這可多開心!」她開口說道。「哦,跟著那種樂曲跳舞,我可多喜歡哪!」

  「當然羅,你可開心啦,」克萊德回答說,妒忌和失望的烈火卻在心中燃燒。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她壓低聲音,幾乎生氣地問,裝出猜不透他幹嗎要發火,其實,她早就心中有數了。「你不是因為我沒有先跟你跳就發火了?是吧?嘿,多蠢!那你幹嗎自己不過來跟我跳呢?他正好在旁邊,我怎能拒絕跟他跳,可不是嗎?」

  「不,當然羅,你不能拒絕,」克萊德譏刺地回答說,聲音低沉、緊張,因為他正如霍丹斯一樣,不樂意讓別人聽見他們談話。「不過,你也用不著同他緊貼在一起,瞅著他的眼睛,有如陶醉在夢境之中,是不是?」他真的火冒三丈了。「你也不用否認啦,反正一切我都看在眼裡。」

  她聽了以後,怪吃驚地瞥了他一眼,不僅因為聽了他的生氣話而感到萬分詫異,而且還因為他這是頭一次對她如此大膽放肆。想必是他對她覺得太有把握了。而她自己對他也太過分殷勤了。不過,她也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不能向他表示她並不怎麼愛他,眼下他得到的只是假像。因為那件外套已談妥了,她很想得到它。

  「喂,這不是叫人忍無可忍了嗎?」她忿忿地回答說。因為他的話說對了,使她更加惱火。「剛才你真是好大的脾氣。唉,要是你的妒忌心象剛才那樣厲害,那我可也沒辦法啦。我只不過跟他跳了一會兒舞罷了。我真沒想到你就會大動肝火呢。」她一轉身,好象要走開的樣子,但忽然想到他們之間有一項默契,還得先撫慰一下他不可,要不然這事就給吹了,所以,她就扯著他的上衣大翻領,走得遠一些,不讓那些早已在看他們、聽他們講話的人聽見。接著,她就這麼說:

  「喂,你先聽我說。你可千萬別這樣。剛才我可一點兒都沒有別的意思。說實話,我一丁點兒都沒有。反正現在誰跳舞都是這樣的,所以說也談不上誰有什麼特別的用意。難道說你不要我跟你好嗎?你記得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些什麼話?」

  她故作媚態,脈脈含情地直瞅著他的眼睛,仿佛所有在場的人裡頭,只有他才是她真心喜歡的。同時,她顯然是別有用心的,還故意把她的小嘴令人動心地嘟了起來——這正是她常有的擠眉弄眼的一部分——接著,嘴唇翕動,看起來好象要親吻他的樣子——那一張誘使他心旌搖盪的小嘴啊。「得了吧,」他軟弱無力、俯首貼耳地望著她說。「就算我是個傻瓜,不過,你的一舉一動,反正我是看見的。你也知道,我為你都快瘋了,霍丹斯——簡直瘋啦!我可幾乎克制不住自己啊。有時候,我也巴不得自己能克制住,不當傻瓜哩。」他兩眼直望著她,露出傷心的樣子。而她呢,反正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左右他,要他回心轉意也是易如反掌,就這樣回答說:「哦,你啊——你才不傻呢。要是你乖乖的,過一會兒別人看不見,我就跟你親嘴唄。」就在這一時刻,她意識到:斯帕塞兩眼正直勾勾地瞅著他。她心中知道:他被她強烈地吸引,而她自己也覺得,在她最近碰到的所有人中間,她最喜歡的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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