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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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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德又在不斷地皺眉頭了。也許,她可不是象他所想像的那麼壞吧。她是一個下流女人,這是不用說的——雖然醜惡,可是很漂亮。事實上,他不時舉目四顧,覺得滿屋子姑娘哪一個都沒有象她那樣更叫他喜歡的了。而她呢,也覺得克萊德比別的小夥子好得多——談吐也很文雅——這一點她已經看清楚了。這樣的恭維話,果然正中要害。於是,她就馬上給他斟酒,勸他一起喝。這時候,另有一撥年輕小夥子進來了——另有其他姑娘從後面神秘之門走了出來,迎接他們——他看見赫格倫、拉特勒、金塞拉、希格比,全都鬼鬼祟祟地直奔後面掛上厚厚的帷幕與大廳隔開的樓梯,一轉眼就不見了。正當這另一撥年輕人進來的時候,這個姑娘就把他請到後面燈光更為幽暗的房間。坐在一張長長的軟椅裡。 西人坐定以後,她就緊緊地偎著他,來回撫摸他的手,到後來用一隻胳臂挽住他的胳臂,同他的身子緊貼一起,還問他想不想看看二樓一些房間陳設該有多麼漂亮。他一看這會兒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這裡——同他一塊來的那夥人,沒有一個會看見他的——再說,這個姑娘仿佛一往情深地緊偎著他——因此,他就讓她帶領,登上掛著帷幕的後面樓梯,徑直走進了一個粉紅和藍色相映成趣的小房間,同時,他心裡卻一直在琢磨,只要邁出這荒唐而危險的一步,最後很可能使他遭到滅頂之災。也許,他還會傳染一些令人駭怕的病呢。也許她向他要錢,他還付不起。現在他害怕她——害怕自己——說真的,對世界上一切都害怕——而且,由於以上種種懼怕和良心的譴責,他一下子緊張起來,幾乎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去還是去了,他一進去,門就鎖上了。這個耐人尋味的、豐腴優美的維納斯女神一轉過身來,把他緊緊地樓住了,隨後,她神色從容地站到一面映出她全身倩影的穿衣鏡前,讓她自己和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已開始寬衣解帶…… 第十一章 這一次冶游,如同它對初次涉足這一如此陌生世界的新手一樣,也會對克萊德產生多麼大的影響,不用說,那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儘管他那強烈的好奇心和難以預料的欲念,終於將他引到了那麼一個地方,使他屈服了,可是,由於他耳濡目染的那些道德觀念,以及他個人確認不符合審美要求的種種禁條,他依然不能不認為:這一切確實是墮落和邪惡的行為。他的父母在傳道時,就說過這些事通通是下流可恥的,想必很有道理吧。可是事後回想起來,那次獵豔和那個世界,在他心目中畢竟閃爍著某種粗鄙、異端的美和世俗的魅力。這一印象只要還沒有被其他更有趣的事情沖淡,他在回想這一段經歷時,不能不覺得津津有味,乃至於其樂無窮。 此外,他也一直在暗自思忖,如今自己既然能掙到那麼多錢,他為什麼不可以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呢。要是他不願意再去,那就不必去得了,不過,說不定他還可以到另外一些並不那麼下流、備不住高雅一點的地方去。他再也不會象上次跟著那一撥人去了。最好還是單獨給自己尋摸一個姑娘——就象他見過西伯齡和多伊爾所結識的那一檔次的女郎。因此,儘管他一想到前夜的事,就有煩惱不安的思緒,可他很快找到了這種新的歡樂的源泉(當然不是以頭一次冶游場面作為背景的)。他一定要象多伊爾那樣,給自己尋摸到一個放蕩不羈、不信宗教的姑娘,把自己的錢都花在她身上。而且,他幾乎焦急不安地在等待機會,以便滿足自己的願望。 不過,當時讓克萊德更感有趣、對他更為有利的是:赫格倫和拉特勒雖已發覺克萊德懷有優越感,或者說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對他更感興趣,儘量討好他,不論在琢磨什麼尋歡作樂這類事,務必讓他參與進來。事實上,在他頭一次冶遊以後不久,拉特勒便邀請克萊德到自己家裡,克萊德一看就知道:拉特勒一家人的生活方式跟自己家裡迥然不同。在格裡菲思家裡,一切都是非常嚴肅而又謹小慎微,由於受到教規與教義束縛,他們常常保持寧靜的心境。然而拉特勒家裡,與此恰好相反。跟拉特勒住在一塊的母親和妹妹,儘管沒有什麼特別的宗教信仰,但她們也並不都是毫無道德觀念的人;她們對待生活的態度卻非常豁達大度,或者如一位道德家會說——放縱。他們談論道德或是品行時,從來不提出什麼明確的準則。因此,拉特勒和那個比他小兩歲的妹妹路易斯,現在他們不論做什麼事都是隨自己一時高興,而根本不是三思而行的。不過,多虧他妹妹相當聰明,很有個性,不肯隨便委身於人。 最最有意思的是,克萊德儘管自己有些教養,對他周圍一切多半看不順眼,但他還是被生活中放浪形骸的粗魯畫面所傾倒。現在他置身於如此環境之中,至少不會象從前那樣身不由己了;他可以隨意到過去不讓去的地方,但也可以做過去不讓做的事情。讓他特別高興,因而茅塞頓開的——也可以說,他再也不必半信半疑了:因為過去他對那些年齡跟自己相仿的姑娘們究竟有多大魅力,使她們為之傾倒,自己一直沒有把握,不覺有些緊張,可現在他已心中有數了。截至此時為止,儘管最近赫格倫一夥人帶他去初游愛神的殿堂,他依然認為自己跟那些姑娘們周旋簡直沒有本領,也可以說沒有魅力。那些姑娘們只要跟他站在一塊,或者來接近他,就足以使他產生退避三舍的想法,使他不由得打寒噤,或則心兒突突地跳;一般年輕小夥子都會談笑逗樂,這種本領雖然他生來也有一點兒,可是到時候偏偏倏忽不見了。現在他多次到拉特勒家作客之後,很快就發覺,他已經能夠得到充分的機會,測試自己這種羞怯不安的情緒究竟能不能加以克服。 這裡是拉特勒和他妹妹路易斯的朋友們聚會的中心。他們兄妹倆看待生活的觀點多少是一致的。跳舞、打紙牌,和相當公開、一點兒不害臊的調情取樂,在這兒是習已為常了。直到此刻為止,克萊德真的沒有想到:作為一個母親,對待道德和品行諸問題,居然可以象拉特勒太太那樣,一概裝聾作啞、漠不關心。他簡直不能想像天底下哪有這樣一位母親,竟然會贊成拉特勒太太家裡那種兩性之間如此自由的朋友關係。 經過拉特勒好幾次熱情相邀以後,克萊德很快就覺得自己已是他們這一小撥人中的一員了。不過,從某個觀點來看——從這一撥人的一些想法來看,以及從他們所說的蹩腳英語來看——他對這一撥人還是看不起的。可是,再從另一個觀點來看——他們那種自由自在、放蕩不羈的派頭,以至他們熱心交際活動和相互酬應的那種勁兒——卻把他給吸引住了。因為他可以利用這些機會,只要他高興,只要他有膽量,就能找到一個屬他自己的姑娘,這對他來說還是生平頭一遭呢。是的,就是通過拉特勒兄妹倆,以及他們一些朋友的好心相助,克萊德的希望很快實現了。事實上,這件事在他到拉特勒家裡初次作客時就開始了。 路易斯·拉特勒在一家綢布店工作,回家吃晚飯往往遲一些。這一次,她直到七點才回來,家裡吃飯的時間也就往後推遲了。剛才路易斯有兩個女朋友來過,想找她商量一些事。她們發現她還沒有回家,只有拉特勒和克萊德在那裡,也就毫無拘束地留下了。哪知道她們一下子對克萊德和他身上那套新裝產生了很大興趣。由於克萊德一想到女人簡直如饑若渴,見了女人卻又很羞怯,這時他心裡緊張極了,不知怎的露出了孤高自賞的神態,竟被她們誤解為這是克萊德身上優越感的一種表現。現在,她們既然被他這種神態吸引住了,就不妨故意炫耀一下她們該有多麼迷人——以姿色來勾引他。她們那種粗俗的活潑勁兒和毫不害臊的態度,他倒是覺得很吸引人;沒有多久,他就被一個名叫霍丹斯·布裡格斯的魅力給吸引住了。霍丹斯這個姑娘如同路易斯一樣,就是一家大商店裡一個粗俗不堪的售貨員,只因為她長得黑裡俏,自以為了不起。反正克萊德一開頭就感到她很粗鄙、庸俗——與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那類姑娘簡直相去太遠了。 「哦,她還沒回來嗎?」拉特勒剛把霍丹斯請進來,她一看見克萊德正憑窗外眺,就大聲嚷嚷說。「那不是太倒黴嗎?得了吧,我們就只好等她唄,要是你們不介意的話。」——她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故意賣弄風騷,明明白白地在說,誰敢不歡迎我們光臨呢?拉特勒家餐室裡有一個沒有生火的壁爐,赭色壁爐架上豎了一面鏡子,這時,霍丹斯就對著鏡子搔首弄姿,盡情欣賞自己的容貌。她的朋友格裡達·米勒接茬說:「哦,當然羅,我們只好等她唄。我希望在她沒有回來以前,你們別攆我們走。我們倆可不是來吃飯的。我們還以為你們早就吃過了。」 「你打哪兒學的這個扯兒——『攆你們走』?」拉特勒挖苦地說。「仿佛你們不肯走,人家就把你們兩個一塊攆走似的。快坐下,打開留聲機,要不然隨你們便就得了。馬上吃晚飯了,路易斯一會兒就回來。」他把克萊德介紹給她們以後,就回到餐室去繼續看剛才放下的報紙。克萊德一看這兩位姑娘的容貌和神態,突然覺得仿佛自己有如一葉孤舟,正在尚未記入海圖的海面上隨風漂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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