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她知道,在芝加哥,即使在今天,那個工廠裡還滿是衣著平庸的女娘兒,一長排一長排地在軋軋作響的機器旁幹活,到中午只花半個鐘點吃一頓菲薄的午飯,到星期六就像她在那裡工作時一樣,聚在一起領取微薄的工資,而工作卻比她現在所幹的要繁重一百倍。啊,現在是多麼輕鬆啊。世界是多麼光輝燦爛。她是多麼興奮,現在得走回旅社去考慮該怎麼辦。

  倘使一個人的需求是屬￿感情世界的,金錢不久就會表明它的無能。嘉莉手裡有了一百五十塊錢,卻想不出什麼特殊的事情要辦。金錢本身是有形的、明擺著的東西,她可以摸,可以看,在起初的幾天裡,它還是一樁消愁遣悶的東西,但是很快就失去了這效用。旅社的帳單用不著她來付錢。她的衣服早就很稱心如意的了。那些求愛信向她提供更多的錢財。再過一兩天,她又要收到一百五十塊錢。事情開始在表明,要維持她眼前的境況,好像並不這麼迫切需要這許多錢。倘使她要做更好一些的工作或者爬得再高一些,那就非要多一些錢不可——要多得多呢。

  這時,有一位劇評家來採訪,準備寫一篇華而不實的訪問記,這種訪問記通篇都是聰明的見解,充分表現了批評家的機智,揭露了名流們的愚蠢,因此博得讀者的歡心。他喜歡嘉莉,而且公開這麼說,可是又補充說她只是長相美麗、心地善良而且鴻運高照而已。這就像利刃一般紮在她的心上。《先驅報》為籌措免費送冰基金舉行招待會,不付一個錢邀請她參加與名流一同出場。一個年輕的作家來訪問她,他有一個劇本,以為她能夠安排演出。可惜她無法作出決定。想到這個,她有些傷心。跟著,她認為必須把錢存在銀行裡以保安全,這麼過了一陣,終於使她明白享受十全十美的生活的門戶還沒有打開。

  她逐漸想到這是夏季的緣故。除了以她為主角的這一類戲劇以外,別無什麼娛樂可言。五馬路的闊佬們都已去避暑,高樓大廈都上了鎖。麥迪遜大街也好不了多少。百老匯路上擁擠著閒蕩的演員,在找尋下季度的演出機會。

  整個城市是靜悄悄的,而每天晚上她都要去演戲。因此使她有了一籌莫展之感。

  「我弄不懂,」有一天,她坐在一扇俯視百老匯路的窗邊,對蘿拉說。

  「我覺得有些寂寞。你呢?」

  「不,」蘿拉說,「不常覺得。你什麼地方都不去。就是這個緣故。」

  「我可以到哪裡去呢?」嘉莉問。

  「啊,地方多得很哪,」蘿拉回答,她在想自己和那些興高采烈的小夥子一起的輕鬆愉快的交往。「你和誰都不高興出去。」

  「我不高興和寫信給我的人一同出去。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你不應該感到寂寞,」蘿拉說,想著嘉莉已經成了名。「有多少人願意不惜代價取得你的地位啊。」

  嘉莉又向窗外望著熙來攘往的人群。

  「我弄不懂,」她說。

  不知不覺地,她閑著的雙手開始使她感到厭倦。

  第四十八章

  赫斯渥身邊揣著七十塊錢,此外就別無長物,躲在一家蹩腳的旅舍裡,愁眉不展地坐在那裡看報,眼看炎熱的夏天消逝,涼爽的秋天又來到。他對他的錢在逐漸花掉並不無動於衷。每天花五毛錢的房金,一天天過去,他覺得焦急起來,終於換了個更便宜的房間——三毛五一天房金——想使他的錢可以多維持些時候。他時常看到有關嘉莉的消息。她的劇照在《世界報》上刊登過一兩次,他並且在一把椅子上看到一張過期的《先驅報》,得悉她新近為某項事業,和別的角色一起參加義演。他以悲喜交集的心情閱讀這些消息。每一則消息好像都把她愈送愈遠,離他而去,進入越來越高不可攀的境界。他還在廣告牌上看到一張美麗的海報,畫著她扮演教友會小教徒的角色,端莊而又俊俏。他曾經幾次停下步來,看了又看,愁眉不展地呆望著這標緻的面孔。他的衣衫很破舊,和她現在的情況一比,已判若雲泥了。

  不知怎的,只消他知道她還在卡西諾戲院演出,雖然從來不想去找她,好像下意識裡就有一種安慰。他不是孤立無援的。這齣戲仿佛是這麼好的固定節目,接連演了一兩個月後,他開始認為它理所當然地還在演下去。到了九月裡,劇團出發到外地去巡迴演出,他卻沒有發現。當他用到只剩二十塊錢的時候,他搬到波威裡街一毛五分錢一天的寄宿處去住,那裡只有一間簡陋的休息室,放著幾張桌子和長凳,還有幾把椅子。

  在這裡,他喜歡閉上了眼睛,緬懷過去的日子,這種習慣越來越牢固了。

  起初這並不是沉睡,而是精神上回想他在芝加哥時的生活光景和事件。因為眼前越來越黑暗,過去就越發顯得光明,而與過去有關的一切就鮮明地出現在他眼前。

  他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個習慣已經把他控制到了什麼程度,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嘴裡在重複從前對他一個朋友說過的老話。他們當時正在漢南-霍格酒店裡。他好像正站在他那雅致的小辦公室門口,穿得衣冠楚楚,和薩加·莫裡森談論芝加哥南部某一處地產的價值,後者想在那裡投資。

  「你高興和我一同投資嗎?」他聽得莫裡森說。

  「我不行,」他回答,正和幾年前一樣。「我現下分不出手來。」

  嘴唇的活動使他驚醒過來。他不知是否真的說了出來。第二次他發現這種情況時,他的確是說出口來的。

  「你為什麼不跳,你這個大傻瓜,」他在說——「跳吧。」

  這是他在對一群演員講一則英國笑話。他清醒過來之後,還在微笑。坐在近旁的一個固執的怪老頭,仿佛有些不安。他至少是極露骨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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